第十九章 血濺征戰地,斯人不可留

早就習慣了含笑報出自己的名字,可是面對著仙道,說出“神宗一郎”這四個字時,自己,是不甘心的。
盡管,自己的態度比往常更恭敬,笑容也更謙和。
為什么,站在那里的,是他?
當淡笑著的仙道,以不容拂逆的語氣說出,“那,就請神先生領路吧。”,心,仿佛被大錘狠狠撞了一
記,沒有一滴鮮血流出,可是內里已成齏粉。
之所以還能支持著回應,完全是因為,有今天。
為了這一天,籌划了許久,也忍耐了許久,而今,即將如愿以償。
倒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事到如今,不過是順水推舟水到渠成,結局早在計算之中,一切都是應該的。
至于后果,沒有考慮過。
曾有人問過,“你要把天下人,帶到萬劫不復的熔爐里去?”
那是一定的,可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當時,就是這么回答的。無關是非對錯,這只是,想做、能做、
必須做的事。
可是,看著站在那兒,即使身處絕境依然開朗大笑的仙道,神突然覺得,離自己的目標,畢竟還差那么一點。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那么一點。
要,糾正過來。
但是,首先有所行動的,卻不是神。
當時,藤真與仙道相向而立,神又在仙道身后,彼此雖間隔不遠,卻正是可退可進動靜得宜,隱隱已成鼎足之勢。
是以,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不過,在場的人大多不知道,而知道的人,偏偏又沒有留意,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曾在多年以前,被江湖上
的人譽為“飛仙”。
因為他超凡脫俗的風姿,更因為,他舉世無雙的輕功。
藤真卻沒有忘記。他當然不會忘記。
所以,先出手的人,是他。
綠影閃處,寒光眩目,人影糾纏在一起,然后急分。
仙道微微皺眉,看著已經退入翔陽軍中的神,他的右臂上、血流如注。
“真是,沒想到啊。”小心地護住傷口,神的語氣,卻出人意料地輕描淡寫,“國相大人也會有這么沉不住氣的時候?”
藤真臉色微沉,適才用以傷人的短劍早已收入袖中:“我早知道你防著我,卻沒想到,你想殺我!”
神只是微笑:“如果不是這樣,天下間又有誰躲得過‘飛仙’出其不意地一擊。”
一旁的仙道不由得暗暗點頭。藤真那一劍,果真是飛來之筆、無瑕可擊。如果不是神出手比他早那么一點,而面
對藤真的利劍,他又及時轉攻為守,那么現在,他們兩個都會倒下。
而自己,將面對無人駕馭的野獸--翔陽國主花形透一手帶出的禁衛軍,是比野獸更可怕更殘忍的東西。
幸好,神與藤真,都不認為現在已是生死關頭,還不想拼死一搏。
但是,神和藤真都想置對方于死地,卻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仙道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也無意弄懂:宮闈中的事,除了當局者,旁人向來很難明了內情。再者,說到底,也
不過是“爾虞我詐”這四個字罷了。
他只是難以想像,大敵當前,眼前這兩個不世出的俊彥、少見的聰明人,竟會在自己面前,做出這種反目相向的蠢事。
難道,真是把自己當成了案上魚肉?
神柔和的聲音將仙道的思緒拉了回來。
只聽他略帶不解地問藤真:“國相大人,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殺你?”
“我不知道。”藤真異常干脆地回答,“我只不過要阻止你殺仙道殿下罷了。”
神微一皺眉,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答案。
仙道同樣不解。
“為什么?”他問站在自己身側的藤真。
藤真微笑。他的笑容,一向清逸脫俗、能令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不知為什么,這時候帶上了一抹傲然之色,卻可
以使所有人情不自禁在他面前低頭,連仙道也穩了一穩心神。
“陳兵相脅,是國與國的事,雖然有負牧的信任,可是我問心無愧。但殺你,我不是那樣的小人。”
仙道一怔,然后笑了。他終于明白,牧為什么會應眼前人之請,罷兵和談,在江南,又為什么終于放過了他。
因為,彼此,都曾經是江湖人啊。
向藤真一笑,多日來的心結,就在這一笑中化解。
神注視著他們,眉頭漸漸舒展,臉上始終不變的笑容里帶上了些恍然。“江湖?”他低語了一聲。
然后,那只受傷的右手,輕微地擺動了一下。
無聲無息間,翔陽的鐵騎,開始前壓。
殺戮,即將開始。
這一次前來談判,仙道只帶了五百隨從,加上藤真的五百人,不過一千,其中還有不少文官﹔神這邊,卻是三
千翔陽禁衛軍。相較之下,強弱立判。
當此時,面對著刀光劍影,如狼似虎的兵士,藤真臉色微見凝重,而仙道,仍是一臉微笑,但那淡然的笑容里,
卻大有深意。
塞外冬日的正午,陽光普照大地,天空湛藍、一望無際。
一聲鷹嘯,黑色的鷹掠過萬里無云的晴空,就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划破了天際。
清田信長隨隨便便地靠著他的座騎,眼睛緊緊盯住那蒼茫遠去的身影,似有羨慕之意。
他渴望馳騁疆場,正如蒼鷹渴望著高翔于天際。
“將軍。”一個沉穩的聲音打斷了清田的思緒。他一下彈了起來,霎時已站得筆直。
看清來的是此次護衛太子來邊關的禁衛軍副統領福田吉兆,清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開朗的笑容:“是福田啊。”
說起來,清田信長和福田吉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當初在“毅王府”,清田隨“海南王”牧紳一平叛,福田吉兆當時卻是“毅王”仙道卓手下干將,兩人曾經大打一場,
最后不分勝負。其后,福田為仙道收服,更不計前嫌,推荐他進禁衛軍中。福田則從此對仙道心悅誠服,全心
全意為其效勞,不久便因為辦事得力,升為副統領。
清田個性最是爽朗,非但不因毅王府那一場 殺敵視福田,反倒覺得此人武功人品、皆值得一交。自娶了相田
家的大小姐彌生、在京任職后,便與他多有往來。福田本是面冷心熱的人,清田如此待他,他自然不會慢待清
田。是以兩人相識時日雖短,彼此卻都將對方引為生平好友。
“將軍。”雖然和清田是好友,在公事上,福田還是一絲不苟的,“時辰已到,我的人還是沒到。”
清田點頭,不自覺地皺緊了眉。
他率軍護送仙道一行人前去與翔陽談判,臨別時,仙道特別與他約定,每隔一個時辰,派一名禁衛軍回來報
平安,如逾時未到,則表明情況有變,大軍立即開拔支援。福田此次身負保護太子重責,之所以沒有隨隊同去
談判,也是受仙道所托,留在軍中辨識來人真假,以免為敵所趁。
“太子沒有派人前來,看來是真的出了事。”清田在“海南王”牧紳一麾下多年,又剛剛經歷了與翔陽的戰爭,
已歷練出處變不驚的氣度,此刻雖然事態緊急,說話依然有條有理,“現在情況不明,你和我的副將,先
帶五千人趕去,我率軍尾隨,大家保持一段距離,互相呼應,以免中了埋伏。”
清田所言,福田并無異議,只是補充了句:“‘海南王’那邊,也要派人通報一聲。”
“當然。”清田同意,“你先去調動人馬出發,這些事由我處理。”
他招手喚過副將,道:“馬上點五千人,馬要跑得最快的,人也要最能打仗的,隨福田副統領出發,你也
去。一切,聽福田大人調派。”
副將領命而去,清田轉頭看著福田,說了一聲“你快去吧,保重!”
事情緊急,福田也不多說什么,只匆匆向清田點了點頭,便隨那副將離開。
清田的副將,辦事十分得力,所挑選的五千人馬俱是精銳中的精銳,人如虎馬如風,從大軍駐扎之地到陀
噶屯,不足三里的路程,仿佛轉眼可至。
可是,僅僅奔出了一里,福田所率的五千人馬,便不得不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擋住他們去路的人馬,打的是翔陽國主花形透的旗幟。
看著那林立的旗幟、和旗幟下黑壓壓一片人馬,福田倒吸了一口冷氣。
翔陽大軍來者不善,看來,仙道一行情勢已經危急。
翔陽國主花形透,是可以與仙道皇朝傳奇人物“海南王”牧紳一相抗衡的人物。福田有自知之明,他有一身好
武功,可是行兵布陣卻只是粗通,加上從未上過戰場,若與花形透為敵,無異于以卵擊石。
福田吉兆不怕死,如果不是仙道,當初在毅王府,他早就是死人了。但是,他卻不能帶著手下這五千精銳之
師去白白送死,他更怕的是,自己一旦失敗,勢必影響軍心,仙道的形勢,只怕會更加不好。
所以,明知仙道情況危急,福田心急如火,卻也只能在原地等著與清田會合。
短短一柱香的功夫,在福田卻像過了十年。
清田和他的大軍,終于到了。
福田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不由得一緊。
大軍既至,轉眼間便要開戰,而這一戰,只怕無人知道誰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更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倒下。但
是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有一戰。
  這時候的仙道,也已陷入了生平從未到過的絕境。
戰場上講究的是實力。雖然,主帥的調度、所占的地形、士兵的士氣,都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但首先,還是
要有可用之兵。這一點,即使是身負絕世武功、頭腦更是無與倫比優秀的仙道和藤真,也無法改變。
尤其,他們還是在無險可據的平地近身 殺。
三千對一千、訓練有素的軍隊對普通隨從,勝負很快便分出了。
時過正午,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陽光異常明亮,是一個難得的溫暖的冬日午后。
環顧陀噶屯四周,只見尸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大片土地,不時有一兩聲垂死之人痛苦的呻吟,隨著時間的推
移,呻吟聲漸漸微弱,漸漸消失。
在無數尸體的中間,仙道和藤真并肩而立,無論白袍還是綠衣上,都濺上了不少血跡,有的已經干涸、有的
還很新鮮。
經歷過慘烈的 殺,仙道的臉色有些黯淡。
充盈鼻間的,是濃稠的血腥味,仙道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中刀。生長在深宮之中,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就
算成人后參與政務,周旋于群臣之中,也是在談笑間指點江山,几時親身見識過這等修羅場?
把目光投向身旁的藤真,見那個神清骨秀的人這時候神情仍然淡淡、握刀的手也仍然穩定。這個時候,不得
不承認,這是屬于他的一片天。
正思量間,藤真已覺察到他的目光,微側過臉,他的眼神明澈沉靜,問:“還好吧?”
仙道沒有說話,卻向他一笑。一瞬間,藤真又看到了那個永遠微笑著的仙道皇朝太子。他的唇角,不禁也微微上揚。
兩人互視一笑,忽聽周圍一陣騷動,一人緩步上前。
踏過遍地尸體,走上前的男人,身上沒有任何激戰過的痕跡。
“看來,是我贏了。”神的語氣里沒有絲毫得意張狂,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藤真徐徐揚起掌中刀,唇邊原來只是淡淡的笑意慢慢擴大,化作燦爛得使人不能逼視的笑靨:“那么,過來
拿走你的勝利吧!”
仙道沒有動,他盯著神,突然問:“你這樣做,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神重復了一遍,臉上突然有了表情,那是個嘲弄的笑,“我的確有想要的東西。”
接近了長久以以來一直渴望的目標,精明沉靜如神宗一郎,也有了傾訴的欲望。
“仙道皇朝的太子殿下,和翔陽的國相大人,如果一齊死在陀噶屯,雙方,都不可能善罷甘休吧?到那時,誰
也不可能阻止戰爭。這,就是我想要的。”
藤真只是哂然一笑:“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可惜,就算翔陽和仙道朝兩敗俱傷,你也未必能坐收漁人之利。”
“國相大人誤會了。”神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并不是為了什么好處而做這件事的。”
“是報復嗎?報復你父母的家族?”仙道平靜地問。
神搖頭,原本俊秀沉靜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惘然。
“我的名字,是神宗一郎。花形或者仙道,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仙道沒有說話,神言語間隱隱的滄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所能理解所能評價的。倒是藤真,神色間似有所悟。
曾被譽為“飛仙”,卻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被迫流浪他鄉的他,也許更能明白神的心情。
一時之間,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神最先恢復常態。向著仙道,洒脫一笑:“話已說盡,太子殿下等的人卻還是沒來,真是可惜。”
被他一語道破心思,仙道卻不見窘色:“呵,神先生果然心細如發。”
藤真微微皺眉。牧紳一命清田信長率軍尾隨接應仙道一行,這是翔陽的探子一早就稟報過的。如果這支人馬前來,
的確可解眼下之圍,可是,翔陽方面也作好了萬全的准備,率軍與之相抗的就是花形透本人。這一點,自己適才
已向仙道提及,以仙道的精明,不可能忘記。
神繼續微笑:“我知道,太子殿下等的不是清田。可是,”他突出驚人之語,“我保証,‘海南王’也不可能趕來了。”
仙道揚眉,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意外的表情:“愿聞其詳。”
“有時候,是不應該太信任別人的。”神低聲地說,眼眸里有著奇異地笑意,“尤其是太子殿下這樣身份的人。”
陽光仍然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仙道卻突然覺得很冷。
他的頭腦仍然清醒,甚至比平常更清醒。清醒到可以回想起早上在“韻雪軒”后門,和越野交談時的每一個細節。
甚至,初到邊關時,越野在神的注視下、微微不安的表情,仙道也一并回想了起來。
他但愿他沒有想起來。
過了一會兒,仙道才能笑著,吐出一句嘆息:“真是……有心人啊。”
見仙道笑容苦澀,藤真看他的目光里,不自禁地帶了些擔憂。
與藤真恰恰相反,見仙道再不能維持他從容的微笑,神卻覺得多年的辛苦終于有了報償。
表面上,他仍然是冷靜的:“抱歉,我不能再給兩位時間了。”
一語既出,空氣中的血腥味,在一剎那間仿佛又濃重了許多。
藤真瞄了眼手中刀,今天殺了太多的人,血污完全掩蓋住刀刃的鋒芒,而自己,也已經很累了。一旁的仙道,
亦不會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吧。
可是敵人,卻還有那么多,就算能擋下這次的攻擊,下一次、再下一次……恐怕自己和仙道,只能戰死在這里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戰死也未尚不可,只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最后會是死在翔陽士兵的手上,死在花形透的安排下。
藤真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手中的刀也沉重了許多。
今日的局面,并不是花形透一手造成的,相信他也并不想殺死自己,可是,畢竟是他縱容了神,給了他殺死自己的機會。
說到底,他首先是翔陽國主,然后,才是花形透。
這是早已知道的事實。
所以,藤真揚起了頭,唇邊噙著一絲睥睨的笑意,沒有什么可難過可后悔的。
翔陽的士兵,慢慢圍了上來。
看著兵士漸漸縮小了包圍圈,神站在稍遠處,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下一刻,他的臉色突然凝重。
遠遠地,傳來萬馬奔騰的聲響,其聲如雷其速如電,由遠及近,如旋風般,轉眼間已隱隱可見迎風飄揚的旗幟。
看那旗幟的顏色,竟然是翔陽與仙道皇朝各占一半!
神怔住了。
就在他怔住的一小會兒功夫,黑壓壓一片旗幟下,有數騎越眾而出,向這邊狂奔而來,大隊人馬則在原地不動。
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神本能地覺察到事情有變,正想出聲催促兵士上前。那飛奔而至的數騎上,卻已有人揚聲
大喊:“住手!住手!”
彼此間隔雖遠,這几聲大喝卻是以內力送出,聲音嘹亮、如在耳畔。
那是翔陽國主花形透的聲音。
神再也不能維持平靜,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經過剛才的 殺,神的三千禁衛軍,本已剩下不到一千,眼看大軍來到,這些人斗志已喪,如今聽到國主親自下令,
積威之下,也不等神的命令,紛紛停住了腳步。
事已至此,神反倒恢復了平靜。他略覺遺憾地掃了一眼已不聽從調遣的士兵。到底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兵,雖然威
逼利誘之下聽從了自己的命令,可是花形透一至,立即倒戈。不然,制住了仙道與藤真,多少還有點周旋的余地。
須臾之間,花形透一行已到了近前。在他身旁,英偉剛強、有王者之風的男子,是神多年來最熟悉的人物--“海南王”
牧紳一!
神的目光,卻沒有在牧紳一身上多作停留。他靜靜地看著牧紳一身后,因為長途跋涉,微微有些喘息的年輕清俊男
子,唇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
花形透翻身下馬,先看了一眼藤真,見他滿身血污,臉色卻還好,放下心來。轉頭看看神,半晌才說了一句:
“你,這是何苦?”
牧紳一也已下馬,卻只是朝著神嘆了口氣,便走向仙道。
藤真看他走近,突然在仙道耳畔說了句什么,便走開了,正好與牧紳一擦肩而過,于是側臉微微一笑,牧紳一
也向他點點頭。
仙道看著牧走來,臉上自然而然有了笑容,笑容里還有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意味。
  “‘黑電’飛回去了?”
牧只凝視著他,點點頭。
仙道笑:“想不到你的鷹還真派上了用場。”
“也不只是‘黑電’,是‘忠義侯’告知了我詳情。”牧紳一簡明地告訴仙道,“路上遇到了翔陽國主,得知內情后,
他就一齊來了。”
牧紳一雖說得輕描淡寫,仙道卻知他這一路必也經歷了不少艱險,那花形透并非易與之輩,豈是可以輕松說服
的?還有越野,相交多年,仙道深知他也不若他外表那么平和。
想到越野,仙道不禁抬眼尋覓這位至交的身影。
越野這時候喘息已定,見牧紳一正與仙道低聲交談,識趣地沒有上前。他站在原地,目光四處飄移,始終沒
和神的對上。
神見他如此,心頭突然一陣悵然,多年以前,離開翔陽的時候,他也曾有過這種感覺。
想不到窮途末路之時,自己還有余暇感慨,神不得不詫異了。
他一時失神,沒有聽到花形透那一句話,自然,也沒作出反應。
花形透見他并不理會自己,也不以為忤,只是略略提高聲音,道:“神,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神仿佛并沒有覺察出他言語間的殺機,神色只是淡淡:“我今天已經說得太多,如今,沒什么要說的了。”
花形透默然。話已說到盡頭,接下來,該是行動了。可是,神畢竟曾是他的兄弟,十多年的相處,兩人間不無
情份,他雖是翔陽國主、沙場上的猛將,一時之間,也難以痛下決心。
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藤真,卻見他的國相,正注視著并肩而立的牧與仙道。
“櫻……”只叫了半聲,藤真已回過頭,嘴角微微噙笑,眼神一如往昔銳利。
花形透忽然從骨子里感覺到一股寒意。從雪地初見到現在,藤真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注視過他。
“陛下,什么事?”短短一句話間,藤真已到了花形透身前。
聽著他不同以往的稱謂,花形透知道,眼前的人,從此只是自己的臣子。
被欺瞞后,藤真絕不會善罷甘休,這是在采納神的計划以前,就料想到的事。
也曾經猶豫過,但是,畢竟,自己是翔陽國主。
所以,還是點頭了,然后,就走到了這一步。
以他高傲剛烈的性子,能夠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自己,實在也不該再有什么苛求。
“國相。”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花形透改變了對藤真的稱呼,“你覺得應當如何處置神?”
藤真只是淡淡一笑:“神先生是‘海南王’的謀士,依臣之見,此事還是由‘海南王’處置,較為妥當。”
他的聲間并未提高,但是周圍的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未等牧紳一口。神已含笑道:“這個,就不勞各位費事了。”
在場的眾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几乎在說話的同時,殷紅的血細細地從神唇邊流淌下來,一會兒的功夫,轉為暗黑色,他的臉色卻白得
可怕,是那種死人的慘白。當他軟軟地倒下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清楚,他死了。
看到多年的好友橫死當場,牧紳一臉有戚容。他身旁的仙道,臉色亦不甚佳。
與牧紳一不同,仙道想到的是,神的父親、他的十五叔。當時,仙道卓也是這樣,毫不遲疑地吞藥自盡。
也許,對這對父子而言,高傲地死去,遠勝于痛苦地活著。
這樣,也好啊。
只是,仙道看著雖然沒有一點反應,卻始終低著頭的越野,只是,生者何堪?
感覺到仙道微帶同情的視線,越野突然抬眼與之對望。他的眼神雖然有些傷感,卻異常平靜。
他平靜的眼神,讓仙道感到深重的壓抑。
如果是自己,恐怕,也只能這樣吧?
神這一死,姑且不論各人心中所想所感,但由他引起的這一場大變故,卻終于消彌在無形之中,只是余
波猶在,尚待消除。
這時候翔陽與牧的軍隊可說是勢均力敵,加以迭番變故,眾人心力交瘁,兩下里都無意挑起爭端。所以,
在短暫的交談、確定下一次談判的事項之后,各人回到各自軍中,大軍極其小心地,緩緩移動,踏上歸程。
歸途中,牧與仙道并駕而行,見他眉頭微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故意談論起國事。
“這一次,翔陽應該不會再弄什么玄虛了吧?”
仙道并沒有馬上回答。
“藤真剛剛告訴我,他在請你罷兵和談時,隨口說起了我。”在牧重復自己的話以前,  仙道的聲音,
靜靜地響起,“他知道在江南時,我們在一起,不是嗎?”
牧一怔,然后苦笑。
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讓仙道知道這件事。
“真是的。”仙道的語氣里,帶著些牧從未聽過的嗔意,“為什么不告訴我?這是我們的事啊。”
牧望著仙道,那雙深黑的眼瞳,此刻看來分外晶澈。
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緩緩淌過。
他張口欲言,卻看見仙道的臉色突然大變,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的時候,身已在“大風堂”中。
眼前最先看見的,是那張俊朗、永遠帶著笑意,此刻卻滿是驚慌之色的臉。
看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牧的心,頓時就堵得厲害。
“你……”才吃力地吐出一個字,就見眼前人臉上盡是又驚又喜的表情,揚聲向外叫道:“王爺醒了,快叫御醫!”
牧的腦子仍然昏昏沉沉,只是隨口問:“怎么了?”
看著御醫應召進來,為牧把脈,仙道這才在他身側坐下,低聲向他解釋。
“剛剛你突然昏過去,我以為你中了翔陽的暗算,匆匆趕回來讓御醫診斷。御醫說,你這是舊傷復發。”
“哦?”牧疑惑地笑笑,“傷?早好了,怎么還會復發?”
仙道看了一眼御醫,御醫急忙向牧解釋。
   “王爺所受的傷確實已經痊愈。可是多年來王爺鎮守邊關日理萬機,甚是辛勞,加上經歷大大小小戰仗無數,
受過不少傷,身體其實損耗極大。這一次傷勢初愈便來回奔波,身體一下支持不住,好比是在干燥的草堆上
投下了火苗,才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牧的臉色未變:“是嗎?我現在情況如何?”
御醫微微遲疑了一下,才道:“沒什么大礙,只需調養便可。只是……”他看了看牧,沒再說下去。
仙道在旁邊開口:“有話直說不妨。”
得了太子的鼓勵,那御醫才接著說道:“只是,王爺從此是不適宜再上戰場了,邊關苦寒之地,對王爺身子
也不好,最好,是到溫暖些的地方。”
牧沒有出聲。
仙道看看他,轉頭吩咐御醫:“你下去開方吧。”
御醫如釋重負,應諾著退了下去。
牧閉上眼,仿佛不勝疲倦。
仙道坐在他身邊,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牧沉穩的聲音,在“大風堂”中響起:“我,打算辭官回京。”
仙道一震。自與牧相識鐘情以來,他在心中考慮過無數次兩人的未來,也曾想過、勸過牧離開邊關。在他看
來,不說兩人長相 守,單是為了消除博帝對牧的猜忌之心,以免兩人最終被迫為敵,牧離開邊關,就是最好
的選擇。
可是,一直以來,他也沒有堅持要牧接受他的意見,因為仙道知道,折斷蒼鷹的翅膀,是比殺死它更殘忍的事。
而今天,在得知自己再也無法馳騁沙場以后,牧居然主動提出離開邊關。不知為什么,明明應該覺得高興的
仙道,心中突然酸痛異常。
與他相反,牧臉色雖然蒼白,卻沒有半分沮喪消沉之色:“經過神的事,翔陽那邊想必一時不會再啟戰端。邊
關上清田也歷練出來了,加上高砂輔佐,應該沒有大礙。呵,看來我的身體還算爭氣,總算撐到了現在。”
“牧?”仙道再不忍聽下去,“別說了。”
牧看見仙道失去往日的沉著,不覺詫笑:“你怎么了?”
“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遲疑了一會兒,仙道盡量放緩了語氣,以免刺激到牧,“我們之間,還有什
么不能說嗎?”
牧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不禁笑道:“莫非你以為我剛才的話是違心之語?呵,我在邊關十多年,
也算做出了一番事業,如今更是后繼有人,還有什么可遺憾的?”
“事了拂衣去?果然不失當年的豪俠風范。”仙道細細品味牧的話,臉上,漸漸也有了笑容。
兩人相互注視,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限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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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游子縱馬歸,柔腸驚斷泠篁閣


早春二月,寒意漸消,生機盎然。枝上漸漸綻出點點綠意,只待東風徐來,便會幻化成一城春光。
“澹寧宮”內,太子妃魚住綺的心情亦如這初春的風景,在平靜的表相下,涌動著無限的生氣。
她剛剛接到太子家書,她的良人在信中告訴她,他就要從邊關回來了。
仙道是在去年的十一月底啟程前往邊關的,屈指算來,一去已有三月,甚至新年也是在邊關過的。
明知夫君身為一國太子,凡事都必須以國事為重,已然身懷六甲卻只能一人獨守“澹寧宮”的魚住綺,對
此并沒有任何怨尤。
只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她會想起她遠在邊關的良人,然后一夜無眠。
當然,能得博帝許以“賢良淑德”四字評語的魚住綺,絕不會讓人覺察到她的心思,更不會在寫給仙道的
家書里,流露任何盼歸之意。
不過,在得知仙道將歸之時,魚住綺還是忍不住笑了。同以往一樣溫婉的微笑,卻比以往多了一點喜悅。
可是,天不從人愿,仙道一行姍姍來遲,直到三月底,才回到了京城。據說,之所以在路上耗去了這么
多時間,是為了顧及在對翔陽的戰爭中受傷、一直未曾痊愈,這一次隨仙道回京休養的“海南王”牧紳一
的緣故。
魚住綺知道,“海南王”牧紳一在邊關多年、戰無不勝,堪稱本朝第一大將。這一次又令翔陽弒羽而歸,
聲名正如日中天,卻不幸身負重傷,一代英雄從此絕跡沙場,當真令聞者為之扼腕嘆息。
可是,這一切并不是身為太子妃的她所應關心的。她也并不想關注這些。
她關注的是,她的丈夫,什么時候回來。
三月廿八,是太子返京的日子。一大早,“澹寧宮”又是打掃庭院又是准備宴席,太子妃要親自為太子
殿下洗塵。
端坐于“漱梅館”內,魚住綺耐心聽著下人稟報太子的消息:
  太子的車駕進了東華門了。
  太子的車駕走在長街上了。
  太子率一干部屬,進了禁城了。
  太子上殿,晉見聖上了。
  聖上對太子在邊關、與翔陽締結盟約一事,大加褒獎,特地賜下御宴,命群臣作陪。
  御宴上,群臣紛紛稱頌聖恩,贊揚太子。
  御宴散去,太子離了禁城了。
聽到這個消息,魚住綺雖然盡力維持她太子妃的儀態,臉上還是出現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她吩咐下人:“把一切預備妥當,等殿下回宮,立即開宴。”然后,由侍兒攙扶著,前往正廳等候夫君。
可是,從時等到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仙道還是沒有回來。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一直沒
有回來。
魚住綺卻只是端坐正廳,沉靜如常,一派大家之風。
好容易等到隨從回來,才知道,太子出了禁城,徑直送“海南王”去了“適園”,到現在還沒有離開的跡象。
原來,是公事。魚住綺恍然之余,心頭不自禁地,生出了一點隱憂。身為太子,與外臣相交如此親密,
實在不符合體制。
不過,太子向來是以行事狂放不拘小節著稱的,如此一想,魚住綺倒也不以為奇了。
又等了半個時辰,宮門外馬蹄陣陣、人聲鼎沸,魚住綺精神一振,不待動問,下人已飛也似地來報,
太子回宮了!
三個月的守候、一日的苦等,縱然魚住綺再怎么沉靜嫻雅,這時也抑制不住喜悅激動的情緒,不顧自
己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命侍兒攙扶了,徑直往大門而去,想早一眼看到自己的夫君。
無數燈火映照之下,從人們簇擁著那個人來了。
和離別時相比,他瘦了些,神色間也有些憔悴。想他是何等尊貴之人,在那塞外苦寒之地,受了三個
月風霜之苦,又每日里勞心勞力,自然是辛苦的。
可是他的精神卻還好,臉上也仍然有著與往日一樣,從容洒脫的笑容。是啊,終于回到了京城,又不
辱使命、得到了天語褒獎,精神又怎么會不好?
不知道,他歡愉的笑容里,有沒有一點,是因為,即將見到他的妻子、和快要出生的孩子?悄悄地這
樣想,魚住綺又是羞澀又是期待,臉上微微泛出了紅暈。
“殿下。”
第一眼看到妻子,仙道臉色微微一變,似歉疚、似無奈,但是在旁人發現以前,他已經換上一臉異常
歡喜的笑容。
“綺卿!”
見兩人四目相交一時無語,兩旁站立著的無數奴仆從人,都小心翼翼不敢驚擾了這對剛剛重聚的夫妻。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在這種時候,魚住綺還是沒有忘記應有的禮儀,拖著已經不便的身子、扶著腰,
慢慢拜倒。
仙道不易覺察地一皺眉,卻立即笑著攙起她。
“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行禮了吧。”
等魚住綺站穩了,他又說:“綺卿,這么晚了,你還出來做什么?要當心自己的身子、還有我們的孩子啊。”
語氣里似乎有嗔怪之意,卻能讓聽者感受到其中的一片關懷之意。
“這是臣妾應盡的本份。”魚住綺的語氣極其溫柔。
仙道笑笑,他本是隨意的人,不在意這些繁文瑣節,不過魚住綺既然這樣講,他也就不多說了。
“殿下想必勞頓了。臣妾命人備了几樣小菜為殿下洗塵。卻不知,殿下用過晚膳沒有?”
“呵,正好,我有些餓了,多謝綺卿。”仙道笑了一聲,“我看,也不必在正廳開宴,就擺在‘漱梅館’,
大家隨意些就好。綺卿以為如何?”
魚住綺口中只淡淡應了一聲:“殿下說的是。”可是螓首低垂,顯是嬌羞不勝。
這一夜家宴之上,夫婦相對而坐、笑語晏晏,其間的種種旖旎情致,所謂“小別勝新婚”,自也不消細說。
晚上宴罷后,仙道就宿在“漱梅館”。
以后的日子里,仙道白天處理政務,晚上便在“漱梅館”里陪著妻子。誰說天家夫妻,一定不能有平常人
家的那份溫馨恬淡?
不過,十天里仙道必定有一天會去“適園”。
“適園”本是仙道的一處別苑,年前“海南王”入京時,曾經居住過。這一次“海南王”返京休養,仙道索性
將“適園”送給了他。
早在仙道返京之時,魚住綺便知他與“海南王”交好。但是關系親密到這種地步,倒是她想像不到的。
想仙道雖然生性洒脫不拘小節,可是身為太子,大事上向來極有分寸,這樣與外臣交往過密,是博帝的
大忌,他怎么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不知道那“海南王”是何等人物,竟能使仙道如此?魚住綺雖不愿過問政事,對這一時名將,卻生出了好
奇之心。
起初,不過是淡淡一點好奇,日積月累,漸漸地,就成了隱憂。
所以,那一日,魚住綺得知仙道邀了“海南王”,現下正在“澹寧宮”“泠篁閣”談心,一向謹言慎行的她,
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氣,竟帶了侍兒,往“泠篁閣”而去。
午后小憩了片刻,魚住綺精神尚可。但此刻她已有七月身孕,從“漱梅館”到“泠篁閣”,走了小半個時辰,
早已是滿面紅暈、微微喘息。
離“泠篁閣”還有數十丈遠,魚住綺已遇上了兩三撥侍衛。以太子妃之尊,自然無人敢擋她的去路,可是
這般戒備森嚴,卻也讓魚住綺暗自蹙眉。
到底,這兩人間有什么秘密,竟然這樣興師動眾?
自然而然地,魚住綺想到了那最最忌諱、不能說、甚至連想都不該想的事。
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顫,魚住綺急忙命侍兒停下,嚴令她們不得靠近“泠篁閣”半步,自己卻加快了腳步,
急急向“泠篁閣”而去。
終于,來到了“泠篁閣”。想到自己那可怕的推測,魚住綺一時竟不敢向前。
到底是將門之后大家出身,雖然溫婉謙和,也還殘存著几分先祖的英氣,只遲疑了一小會兒,她屏住呼
吸,一小步一小步挪到茜紗窗旁,悄眼向里窺視。
書案那邊,她俊朗瀟洒的夫君,正低頭批閱公文,嘴角猶自上揚,滿臉抑制不住的笑意。一旁,一個紫
袍男子正閉目小憩,他的臉、英武剛健,即使在這個時候,也自有一種攝人的威儀。
魚住綺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海南王”牧紳一了。
突然,仙道抬起頭,眼神飛快地掃視四下,似乎已經發現了“泠篁閣”外的魚住綺。
魚住綺的心猛然一頓,,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縮。
可是,仙道其實并沒有發現她。他看了看似已入睡的牧紳一,微笑著站起,小心翼翼地,向那個英武
男子走去,
他沒有笑。可是魚住綺覺得,即使是仙道向自己微笑的時候,也沒有此刻的溫柔。
魚住綺腳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一步也不能移動。
她靜靜地、靜靜地看著,看著她的夫君,慢慢地走到那個英武男子身邊,輕輕地將大氅為他蓋上,
然后直起身,凝視了他一會兒,最后,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輕輕地,吻住了那人的唇。
無比溫柔無比纏綿,只是輕輕一吻,卻鄭重得仿佛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對方。
那人,很快便在這熱烈的一吻下醒轉,沒有任何不滿、反手擁住了她的夫君。
輾轉反側,糾纏不休,兩個人都全身心地感受著對方,仿佛這一吻,就是他們的全部。
四月的午后,天氣已經相當暖和,可是“泠篁閣”外的魚住綺卻覺得全身冰涼。從心底升起的寒意冷
得她不由得地彎下了腰。
可是她的臉上卻出現了笑容。非常苦澀的笑容。
想起當初在閨中就聽說的太子與“海南王”意氣相投的種種傳聞,魚住綺一時之間也只能苦笑。
原來,居然是這樣!
身為太子妃,魚住綺在大婚之前,就無數次想過將來仙道若有了姬妾,自己將如何與她們相處。
天家不同于民間,魚住綺自問對此不會有任何怨言。
但是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荒誕的事,那兩個……那兩個人怎么可能……他們……他們是……
腹中一陣劇痛,魚住綺緊緊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所有的努力,在看見襦裙上蜿蜒流淌著的紅色液體后,化為烏有。魚住綺微微張開口,卻發不出
任何聲音,陡然間一陣暈眩,再也站立不住,軟軟倒在茜紗窗下,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醒。
魚住綺倒地的聲音,驚醒了正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牧紳一雙眉一揚,就待立起,卻讓仙道給按住了。
“我去。”匆匆扔下兩個字,還有一個微笑,仙道已閃身出了“泠篁閣”,行動雖然快絕,姿態卻仍然瀟洒。
看到茜紗窗下蜷縮成一團的人,仙道的身子猛地一晃,頓時失色。
“綺……綺卿!”
聽到仙道叫了一聲,牧紳一再坐不住,搶出門來,看到這樣的情形,也怔住了。
仙道聽見身后衣袂飄動之聲,知道牧已到身后,卻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只一剎那,他臉上突然現出毅然決然之色。
向前一把抱起妻子,仙道大聲呼喚下人:“來人,快去請御醫來!”
一時之間,“泠篁閣”人聲鼎沸。
等從人七手八腳把魚住綺送進“泠篁閣”安置妥當,也趕到為太子妃診治。仙道這才松了口氣,卻仍守
在“泠篁閣”門前,苦候消息。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牧一直靜靜站在他身后。
“仙道……”
仙道回過頭注視牧,苦笑著搖頭。
牧沒有說話,只是伸手用力按了按仙道的肩。
兩個人相對無言,卻是誰也不愿意把眼光挪開。
“你……先回‘適園’吧。”半晌,仙道低聲說。
“……也好。……自己小心。”
把手從仙道肩上移開,看見他微顯茫然的眼神,牧心中突然一痛,匆匆別過臉,不讓仙道發現自己的臉色。
這個時候,突然聽見身后仙道輕輕的聲音:“你……也保重。”
牧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過身,向仙道微微一笑。
看到牧回身,仙道的臉色仍然沉重,可是他的眼睛,漸漸恢復了以往的神采。
忙碌了三個時辰以后,滿頭大汗的几名御醫,終于踏出了“泠篁閣”的門,一直在門外守候著的仙道,
急急迎上去,問:“怎么樣?”
彼此對視了一眼,一名須發已經花白的御醫,被推為代表,向前半步,說道:“恭喜太子,太子妃為
殿下添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
仙道聞言,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
他問:“那,太子妃可曾醒來?”
那御醫忙不迭回答:“醒來了醒來了,太子妃精神甚好,只要小心調理,必無大礙。”
仙道這才放心,臉上帶出一絲微笑。
見太子面有喜色,御醫方才舒了口氣。
“你們辛苦了,下去吧。”
仙道含笑揮手讓御醫下去。略一沉吟,便徑直往內室而去。
一踏進內室,就看見魚住綺正抱著嬰兒,神情又是疼惜又是喜悅,完全沒有注意到室內多了個人。
仙道見魚住綺臉色雖然蒼白,眼神卻甚是明亮,知道她已無大礙,心里不覺好過了些。
再看她緊緊抱著嬰兒的那種神情,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良久,他才叫了一聲:“綺卿!”
“綺卿”,自成親以來,仙道一直這么稱呼他的妻子,但是在“泠篁閣”那一幕后,再這樣叫她,仙道自
己也覺得異樣。
魚住綺慢慢地轉過頭,蒼白如雪的容顏上綻出一絲溫婉的笑:“殿下。”
凝視著妻子,仙道在床榻邊坐下,問:“還好吧?”
“臣妾沒有事。”是魚住綺一貫溫柔而不失禮節的語氣。
她給仙道看懷里的嬰兒:“殿下,你看他,睡得多甜。”
仙道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雪白的皮膚、圓滾滾的身子、肥嘟嘟軟綿綿的小手小腳,軟在母親懷里,
睡得正香。
“殿下要不要抱抱看?”魚住綺把嬰兒遞給仙道。
仙道躍躍欲試,打量了半天,最后還是搖搖頭:“算了。他這樣小這樣軟,我怕經不起我抱。”
魚住綺忍不住笑了。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
“對不起。”是仙道開的口。
“殿下是什么意思?”魚住綺似乎沒有明白仙道的意思。
仙道本來以為她是故意諷刺,只得笑笑。
然而魚住綺并不是故作糊涂。
“殿下……不必如此。”摟緊了嬰兒,魚住綺低聲道,“當日與殿下成婚之后,殿下與臣妾相敬如賓。那
時臣妾就已明白,殿下只是把臣妾當成太子妃,而不是妻子。”
“臣妾原本以為,那是因為殿下需要的,只是一個太子妃。現在才明白……”她沒有說下去。
“臣妾,本來就只是殿下的太子妃。”魚住綺的微笑,說不出是感傷還是感慨,“臣妾自當謹守本分。”
仙道怔了一會兒,突然低笑著道:“呵,帝王家,果然是帝王家啊。”
魚住綺仍然微笑著,看著他,眼光里有一絲哀傷、也有一絲嘆息。
“臣妾想回‘漱梅館’。”她低聲對仙道說。
“不。”仙道阻止她,說,“你現在不宜多動,暫時在這里休息吧。我命人把一切應用的物件給你送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還有孩子。”
聽著仙道的腳步聲出了“泠篁閣”、漸漸遠去。魚住綺仍然微笑著,輕輕在嬰兒額頭一吻。
注視著熟睡中的孩子,她無比溫柔地低聲對他說:“放心吧我的孩子,你先是我的兒子,然后才是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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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昭陽殿上訴衷情,君王掩面無奈何


  四月的黃昏,略有些風。但風也是和藹的,輕輕地掠過水面,波光瀲灩,在水畔風里搖曳的垂柳,
愈見情致。
  風透過花窗,拂在相對坐著的兩個人臉上,他們的臉色,很平和。
  那種暖意,一直滲透進心里。
  “恭喜你添了一位小皇子。”
  淡然一笑:“多謝。”
  “聽說,聖上已為世子賜名‘常’?”
  “是啊。”口氣仍然淡淡,“父皇對他的期望,顯然和當年對我的不同。”
  “教子與教孫兒,本來就是不同的。”
  “是么?”那個輕笑一聲。
  “適園”中、“風梧小筑”內,陳設仍按牧紳一離京時的樣子擺放,甚至連坐著的兩個人,也是當年的兩個人。
  只是心境,早已恍如隔世。
  恬淡的微笑隨意的舉止,初為人父的仙道彰,看上去并沒有什么改變,也只有牧紳一才看得出他
眉間淡淡的沉重。
  “彰?”
  半晌,仙道抬眼看牧:“父皇,已下了旨,召清田回京。”
  閑話家常的時候,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仙道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奇的是,牧也不以為怪。
  “我知道。”
  “聽說,最近父皇連召了几次御醫。”
  “是聖上龍體微恙?”
  “宮里沒這樣的傳言。”
  “最近,流言很多啊。”
  “你聽見了什么?”
  “也沒什么,無非是說,聖上想立世子為皇太孫。”
  “那不是流言,父皇是有這樣的打算。還召綺卿進宮了几趟。”
  “太子妃……可安好?”
  仙道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她很好,這些日子忙著照顧孩子,連我都少見了。”
  “彰……”牧又叫了一聲。
  “我懂得照顧自己,你放心。”仙道只是微笑著,眼神沉沉的,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牧深深吸了口氣,有些事,是不得不問的。
  “你有什么打算?”
  仙道望著他,溫柔地:“這句話,該我問你才是。”
  “你現在,想回邊關嗎?”
  牧一怔,然后失笑、搖頭:“回不去了……已經回不去了。”
  “而且……”他加了一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去。”
  輕輕地嘆息、低頭:“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牧憐惜地望著他,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慢慢撫過他濃密的眉。
  “我……知道。”
  仙道抬頭看著他,眼神突然亮起來。
  他沒有說話,微微仰起頭,眼神越過牧,一直望出花窗。
  不知什么時候,天邊升上了半輪圓月,淡淡的光照亮了深藍的天幕。
  “今夜,月色真好!”
  他深黑的眼瞳,映進了月光,更顯得明亮異常、不染一絲塵埃。
  被那種比月光更清朗的眼光所攝,牧不自禁地,俯首吻上了那片澄澈的清輝。
  “去‘玩月台’吧,我們可以喝酒、談天,就像那時候。”
  “現在?”
  “現在!”
  當仙道回到“澹寧宮”時,已是二更天。
   自世子出世后,仙道一直住在“泠篁閣”,雖也有人覺得訝異,卻哪敢多說什么。
   夜色已深,前來為仙道掌燈的小 雖然小心謹慎不敢有什么差池,到底乏了,迷迷糊糊只是揉眼。
仙道索性打發了他,自個兒提著個燈籠,悠悠然自向“泠篁閣”行去。
   隔著很遠,就發現“泠篁閣”里掌著燈,似有人影搖曳。
   仙道看一眼,唇邊就挂上了一絲笑。他仍慢慢地走著。
   進了門,就看見魚住綺正坐在自己平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向自己微笑。
   “殿下。”
   隨手把燈籠放在桌上,仙道含笑回身:“綺卿,這么晚還不休息么?”
   “有些事,想來和殿下商量。”
   “哦?”仙道“哦”了一聲,臉上卻沒有什么驚訝之色。
   “是關于……常兒的事。”
   仙道微笑著打量妻子:“父皇……又召你進宮了?”
   魚住綺低首斂眉:“是。”
   “其實,也沒什么事。只是,最后父皇提了一聲,想接常兒進宮,親自調教。”
   她的聲音柔婉,在燭光里更形悠揚。
   “父皇年紀大了,好容易得了個孫子,疼愛些也是應當的事。”仙道只淡淡地笑,瞧不出什么情緒變化。
   “只不過,”他緩緩加了一句,“父皇是最講究體制的,總不會讓常兒就樣進宮吧?”
   “那是自然。”聽到他前面那句話,魚住綺本已抬起頭,這時候又低下來,“父皇的意思,是想封常兒為皇太孫。”
   “常兒是殿下的嫡長子,這個名份,本來就是他的。父皇這樣處置,也好。”
   仙道笑著,神色間頗為淡然。
   魚住綺的眼光在他身上一掃,并沒有停留,轉而投在仙道提來的那盞燈籠上。
   “殿下所言……極是。”
  那一天后,博帝將冊封太子世子為皇太孫的消息,在京城里不脛而走。本來只是街頭巷角里的流言,這
時候已成了王公大臣府上的話題。
   不過,但凡明白些朝中局勢的人,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
   剛剛在邊關擊退了翔陽、立了大功的“靖遠將軍”清田信長,要回京了。
   據說,關于此事,博帝已經下諭。聖旨已經出京,不日就可抵達邊關。
   說起來,這清田信長出身名門,年少英才,立下如此大功,已可算是一時名將。且“海南王”又已自邊關
告病回朝,正是他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這一下奉調回京,不免令人為之惋惜。
   只是,天威難測,旁人又能說些什么呢。
   過了几日,邊關回報,那清田信長接了聖旨,不敢有絲毫懈怠,已將兵權暫交了來使,自己率當日支援
邊關的原班人馬,浩浩蕩蕩向京城而來。
   就在清田信長自邊關動身的當日,博帝再頒上諭,冊封太子世子常為皇太孫,于五月十六日行冊封大典。
五月十五日,博帝見太子彰于養心殿。
身為一朝太子,仙道時常在養心殿與博帝商談國事,對此地的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
每一次面聖,仙道的態度雖然洒脫如常,可是心底卻總是多了几分謹慎。
說到底,他們是父子,更是君臣。
這一點,仙道沒有忘記,博帝,同樣也沒有忘記。
許是將立皇太孫的緣故,這一天博帝的心情極好,臉色也比平常和藹許多。
“明天就要立皇太孫了,一切,可曾安排妥當?”
“此事,父皇不是交給禮部辦了嗎?”仙道微笑著,如往常一樣從容。
博帝看他一眼:“綺兒這几天怎么樣了?”
“綺卿甚好,這几天整日里守著常兒。畢竟,常兒就要進宮了。”仙道笑吟吟地,“母子天性而已。”
聞言,以博帝之冷情,也不禁嘆了一聲。
他不欲在立皇太孫的事上多說,轉而言道:“綺兒產后體弱,你也要多關心她才是。”
“兒臣明白。”仙道深深頷首。
“說起來。”博帝像是想到了什么,“綺兒身子一向強健,自有了身孕,更是處處小心,怎么臨了竟出了這
種事?還好是御醫得力,不然……”
仙道略微低頭:“總是兒臣的過失。”
“你的性子,雖說輕狂了些,可是也歷來并沒有大的疏失。”博帝淡淡地說,“近來,你是有些失去常性……”
博帝言語中,隱然有責備之意,仙道卻似并不放在心上,只含笑聽著。
“綺兒的事,總算是萬幸,朕今日也不多說了。”看仙道臉色如常,博帝更是不愉,語氣漸漸森冷,“你近來,
可是常去‘適園’?”
仙道抬起頭,與博帝堂皇對視。
見他揚起臉,博帝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兒子了。
一念及此,目光里不免多留意了几分。
俊朗的臉,淡淡的笑容,站在那里當真是長身玉立,矜貴不失洒脫。再想到他歷來在政務上的不俗手筆,
得子如此,夫復何憾!
只是,為什么偏偏……
博帝凝視著仙道,在心里暗嘆一聲。
沉默了半晌,仙道收起了臉上的笑。
“是,我常去。”
博帝色變。
當日立太子時,牧紳一在京數月,博帝已覺出獨子與此人之間淡淡有難言之處,當初那般輕易放牧紳一離去,
多少也是為此。
想不到,仙道最后竟追去了江南。
但是,所謂年少輕狂,也正是如此啊。
何況,仙道豈是不明事理之人?
所以,仙道回京、與魚住綺成婚,一切盡在博帝算中。
日后,翔陽犯境,仙道力保牧紳一,甚至親往邊關,博帝皆處之不疑。
直到,仙道同牧紳一同回京師的那日,御宴后,有人稟報,太子送“海南王”回了“適園”。
而后,就傳來太子妃早產的消息。
世事,果難盡如人意。
注目仙道,見他從容而立,沒有半分惶恐之色。博帝不自禁地,向后靠在龍椅上。
雖然臉色已經恢復如常,可是那種深深的疲憊,已經顯露無疑。
身心俱疲。
“你本來……會是一個好皇帝。”
博帝的話,輕得如同自語。
仙道目光微微閃動。來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可是,眼見一向冷靜嚴厲的父親突然之間的頹態,父子親
情突然蘇醒,他遲疑了一下。
不過,也只是遲疑了一下而已。
有朝一日繼位稱帝,在乃父之后,開創屬于自己的盛世局面,成為一代名君,本就是仙道自小的志向。
雖然從來沒有想過會遇到牧,會到今天這種地步,但是仙道自知,就算到今天,他還是不能放下。
權力、榮耀、天下臣民的敬服、還有流傳于千秋萬代之間的“盛世明君”之名,這些,世上又有誰可以斷然舍棄。
父皇不能,他同樣也不能。
“你知道……你將舍棄的,是什么?”
仙道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兒臣,并不想舍棄什么。”
“兒臣的姓氏,是仙道!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博帝眼神一亮,然后更加黯淡。
“王者無私……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可是,”他坐起直視仙道,“你可以做到嗎?”
   “如同父皇那樣?”
   這句話像一支利箭,在博帝猝不及防之時,射進了他的心窩。
   全身都僵硬了,博帝的聲音,几不可聞:“你……”
   仙道的臉上,只是一片寧靜:“我畢竟……不是父皇。”
   他低低地,添上這一句。
   “朕有負故人,但是朕……是天子。”博帝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上。
   仙道知道,父皇此刻的話,并不是對自己而發,他沒有出聲。
   大殿之上,死一樣的寂靜。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現在,只差一個結局。
   望著靜靜站在自己面前的獨子,博帝突然發現,在仙道來到這里以前,這件事便已成了定局,
再沒有轉繯的余地。
   也許,在仙道與牧見面之初,已注定了今天的局面。
他久已麻木的心,一陣絞痛。當疼痛的感覺過去,涌上心頭的,竟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涼。
   但是再怎么無奈,父子依然是父子,君臣,也依然還是君臣。
   在他們面前,橫隔著的,是天下,是天下間的子民。
   “好吧。”平靜地,博帝緩緩說出他的決定,“二十五年前朕曾經做過一個決定,朕,沒有后悔過。
二十五年后,朕的決定,還是沒有變。”
   “彰。”在仙道的十五歲后,博帝再沒有這樣叫過他,“在仙道這個姓氏和那個人之間,你必須選擇其一。”
   仙道緩緩地搖頭。
   博帝沒有勉強他:“那,就由朕……來做這個惡人吧。”
   “來人!”拋出冰冷的兩個字,博帝已是一臉的冷峻。
   一個人影,應聲出現在殿內。
   眉目清秀,態度溫文:“陛下。”
   博帝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然后,是恍然。
   “越野……”
   越野宏明如往常一樣,神態恭敬,他說話的對象,卻并不是博帝:“太子,臣已接掌了禁軍。”
   仙道笑了,向他微一頷首:“辛苦。”
   “為君分憂,不敢當‘辛苦’二字。”
   簡短的交談后,仙道轉頭看自己的父皇,越野默默退到一旁。
   博帝已經恢復常態,他望著仙道,微微頷首:“果然是青出于藍。”
   仙道臉色不變:“我從沒有打算放棄任何東西。”
   “父皇。”他凝視博帝,“兒臣現在,可有資格,成為這天下的主宰?”
   “你是朕唯一的兒子,這個位置,遲早有一天是你的……不過,看你是不想再等了。”
   “只是,縱然你一舉掌握京師,那也只是一地一城而已。想想各省,你想做的,是城中的天子嗎?”
博帝此時的語氣,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考評。
   仙道微笑著:“記得父皇曾對兒臣說過,天下事,其實就是仙道家的家務事。既然是家務事,豈有旁
人置啄的余地?”
   “還是……父皇寧可讓外人來對仙道家的天下指手划腳?”
   博帝一怔,陡然大笑:“好好……不愧是朕的兒子!”
   他素來喜怒不形于色,這一大笑,在空曠的大殿里,聽來分外響亮,卻只讓人覺得蒼涼寥落。
   仙道眼中無奈之色一掠而過,他想說點什么,可是大笑之后,博帝的面容仍然冷峻,保持著天子的威勢,
就像他一直在仙道彰面前表現的那樣。
   仙道彰終于低頭退下,什么也沒說。
自始至終,博帝沒有再看一眼他的獨子。
   “陛下就讓太子這么走了?”清朗溫和的聲音,和博帝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那個聲音,如此相似。
   “今日你們敢站到這里,又怎么會沒有准備!”博帝對這個視如子侄的臣下,到此刻還是態度溫和,“讓
清田率軍回朝,本來就有試探之意。朕沒有想到,彰竟敢在沒有和清田聯系的情況下動手。”
   “是朕失策了。”
   “帝王家務,太子他,并不想妄動刀兵。”越野微笑了一下,“想陛下當年,不也如此么?”
   博帝震了一震,他看著越野,仿佛第一次看到這個人。
   越野抬頭與他對視,臉色平靜得讓人心悸。
   良久,博帝方才開口,聲音苦澀:“你……早就知道?”
   點點頭,越野神色間極是黯然:“那時我才六歲,還不怎么懂事。可是,如果一個人的父親當著他的面
死去,就算那人只是個六歲的孩子,他也會牢牢記住的。”
“你……你也在場?”博帝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的,我在。我聽見了先父與皇上說的每一句話。”越野微微低頭,這是他在博帝面前,最常見的姿態。
直到今天博帝才明白,越野做出這樣的姿態,不是因為恭敬,只是因為,他需要掩飾自己的表情。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那么,你也一直恨著朕了?”
“不,臣從來不怨恨皇上,就如同先父至死,也不怪皇上一樣。”越野的聲音,像他的眼神一樣誠懇,“陛下,
有更需要守護的江山社稷。”
   “朕明白了……”
   看著剎那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博帝,越野神色不動:“陛下治世清明,一代明君已成定論。求仁得仁,
皇上應當無憾。”
“是啊,朕,應該無憾了。”博帝慘笑,“可是,朕豈能無憾。”
越野微微躬身:“往事已矣,皇上保重。”
博帝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猶自喃喃低語:“是報應么?朕為了江山辜負了你的父親,而朕唯一的孩子,
卻這樣做了……”
   突然,越野笑了,不同平日的溫和,那是個犀利的笑容:“那是因為,殿下他,從來就不是皇上。”
這句話一出,博帝身子巨震。他仿佛一下子被驚醒,臉上迷茫之色一掃而空,重現出冷峻的神態。
“當日在邊關,你舍棄神宗一郎而救彰一命,難道就是為了今日,好向朕說這句話!”
越野仍然微笑:“臣不敢。”
“在邊關時,你和那神宗一郎行跡曖昧,這,難道是假的?”
越野靜靜地回答:“比之殿下……他……更像皇上。”
   “就如殿下不同于皇上,臣也不是先父。臣,不愿重蹈覆轍。如此而已。”
   他溫和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上。
   良久,博帝方言:“你……下去吧。”神態間疲倦異常。
   聞言,越野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然后低著頭退了出去。
   那一日,博帝獨坐在養心殿中,至晚膳時方出。
  “適園”、“風梧小筑”內,牧紳一獨坐一隅,那個仙道常坐的位子,空著。
   他手邊,是酒不是茶。
   汾酒!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牧獨鐘此酒,也許,就是在那日“玩月台”上與仙道對飲后吧。
   可惜仙道卻不在他面前。
   牧凝視著杯中酒。他獨自一人,已經在“風梧小筑”里坐了一個下午。
   日頭漸漸西斜,樹影不停在窗紗上變幻著,夕陽給窗內外都鍍上了一層金色,而“風梧小筑”外,仍然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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