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失櫻

  夜已深,驛站中仍然燈火通明,更有許多兵士四下巡視。看他們的舉止神態,比尋常士卒精神十分,也勇猛十分。

  這些兵士並非驛站中人。他們的主人,姓牧名紳一,是當朝博帝親封的「海南王」,常駐關外,關外之人,視之如神。

  這時候,在特地為「海南王」準備的幽靜小院中,旅人尚未休息。

  臨時設置的書房中,一燈如豆。案上有酒,手中有劍,牧獨坐燈下,正俯視劍身,細細賞鑒。

  劍名「楓櫻紅流川」,為昔日「湘北花流」中的櫻木花道佩劍。不久前,由當朝太子仙道彰贈於牧紳一。

  此劍雖不入名劍之列,實是神兵利器,加之「海南」一門與「湘北花流」頗有淵源,故能令「海南王」珍之重之,時時拂拭。

  但對牧紳一而言,此劍最珍貴處,卻在於贈劍之人。

  此時此刻,牧紳一身在驛館,眼中是「楓櫻紅流川」,心中所念的,卻是那已在數百里之外的,京師風光。

  時已四月,春光明媚,「適園」的垂柳,想必,更加嫵媚風流了吧?

  心思至此,已覺自己多事,牧收斂心神,專注於劍身。離京時始萌發的一點紛亂思緒,卻是愈加理不清了。

  「嗤」一聲輕響,窗紗忽然開裂,一物破空而至,來勢奇疾,猶在風聲之前。

  牧忽覺有煞氣撲面,也不起身,放下手中劍,隨即立掌如刀,一劈一削。無聲無息間,來物驀然中分,四散飄落地面,竟不過是一朵桃花。

  這時,牧的臉色才微微一變。

  飛花摘葉,看似神奇,但對牧這等高手,卻是不值一哂的把戲。

  讓他驚訝的是,出手之人竟能在一朵桃花上凝聚如此精純的內力,以那一掌的至剛至陽,也不能完全化解。最後是桃花柔弱不堪重負,四散飄零,卻不是自己勝過了人。

  由是觀之,不提那人手法是何等的高明,單以這份功力,較之自己,只怕也不遑多讓。

  明知對方來者不善,不過,牧紳一畢竟出身江湖,久已壓抑的一腔豪氣,頓時被挑了起來。當下一聲長笑:「閣下既然來了,還請現身一見。」說著,已從容起身,向門外行去,步履一如平常。

  牧紳一這一聲長笑,雖不甚響,卻傳遍了驛站內外。一時間,適才幽靜的小院已燃起無數火炬,四下頓時亮如白晝。到處人頭攢動,牆頭弓箭手拉弓如滿月,近處兵士刀槍並舉,寒氣撲面,隱隱已成銅牆鐵壁。可見「海南王」所部善戰之名,是經歷百戰得來,盛名之下,絕無虛假。

  院中,一個黑衣人當中而立。他身材高瘦、面覆黑巾。雖是不速之客,卻意態悠閒,似沒把四圍一干人等放在眼裡。

  見牧紳一徐徐步入院中,那人忽爾低嘯,左手一掌橫掃護住全身,右手五指連珠撥動、如彈琵琶,身影閃動,竟已脫出重圍,直向牧紳一而來。四圍兵士措手不及,根本沒法攔他,有弓箭手反應過來,射出幾支羽箭,也給他的掌風指勁掃落。

  見黑衣人來勢兇猛,牧紳一隻是一哂,立定,平平一掌當胸推出。雖然神情輕描淡寫,但是出掌時卻隱隱有風雷之聲。

  黑衣人冷哼一聲,十指一屈一彈,十縷指勁破空而至,與牧紳一那一道掌風碰個正著。

  一聲巨響,牧紳一身形一晃即止,那黑衣人卻倒退了兩步。

  牧紳一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他那一掌,名「千堆雪」,看似平凡,卻隱含數重後勁無窮變化,實是他生平絕學。想不到這黑衣人竟識得厲害,借後退之勢,化解暗勁於無形,更使種種後著落空。這份眼力手段,也真叫人佩服。

  牧紳一雖作如是想,手上卻不停,剎那間雙掌上下翻飛,那人週身大穴,盡在掌影籠罩之下。

  身陷重圍,面對的又是「海南王」這樣的不世高手,黑衣人卻是見招拆招,不見半點慌亂。他的招式博而雜,各家路數竟是信手拈來自成一格,間或夾雜幾手怪招,以牧紳一見識之博,也看不出他的招式來歷。

  只是,雖說黑衣人招式別具一格,又兼功力深厚,縱橫天下已是少有人敵。無奈他的對手,卻是「海南王」牧紳一。

  數十招後,牧紳一突然微微一笑,已是胸有成竹。

  一笑後,他招式突變,出掌甚慢,但每出一掌,凝重雄渾,必攻敵之要害。黑衣人頓覺吃緊,堪堪接到第七掌,被掌風掃中右肩,更是不支。只是他出手自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氣勢,每每於間不容髮之際施展煞手,要和牧紳一同歸於盡。

  牧紳一自然不肯如此,加上立意生擒,所以此人還能支撐下去。但牧紳一出招沉穩,絲毫不給人可趁之機,他落敗已是遲早的事。

  兩人交手甫始,高砂便命兵士退下警戒、以免誤傷。此刻見牧紳一獲勝在即,便命人準備捉拿黑衣人。一時之間,所有的注意力,全聚集在了正交手的兩個人身上。

  所以,當眼前閃過一道綠光時,任他們都是「海南王」一手調教出的精銳,也都是一怔。

  只是一怔,然後,立即反應過來。可是,在那一怔的工夫,那道綠光已經輕盈地、在小院裡繞了一圈。於是,那些一怔之後立即反應過來的兵士,也只能握緊了手中的刀、槍、劍、弓,倒下。

  綠光並未停留,直接地,向仍在激鬥的兩人飛去。

  牧紳一隻覺綠影一閃,一縷指勁襲來,指風中帶著一股寒氣,竟不受護身真氣所阻,直透入心脾之間。他心中一驚,面上卻毫無忙亂之色,反手一掌,後發先至,逼得綠影收回攻勢,退了開來。但這一下,原本被他壓制得沒有還手之力的黑衣人卻趁機躍開。與那綠影站在一處。

  牧紳一微一定神,這才看清那綠影原來是個少年。他一身湖綠錦衣,衣飾雖然華貴,五官卻甚是平凡,更兼臉色蒼白神情僵硬,令人不願看第二眼。

  實在看不出這麼一個少年,竟是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要知道,高手過招,功力稍遜者絕難插手。這少年能一招分開兩大高手,固然得益於旁觀者清、能覺察兩人出手的破綻,他一身功力,也絕不會在二人之下。

  強敵當前,牧紳一卻只是微微揚眉,不見平日的沉穩,倒有幾分豪狂之氣,依稀竟是年少闖蕩江湖、棋逢對手時躍躍欲試的神情。

  這一刻,他忘了他已是名動天下的「海南王」。

  那少年深深看了牧紳一一眼。他有一雙好眼,黑白分明清澈異常。眼波流轉,一眼就彷彿看進了人心深處。不知怎地,牧紳一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見牧紳一注目於已,良久不語,少年臉上突然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牧紳一猛然醒悟,正要開口。猛然間勁風撲面,少年已揮出一掌。

  牧紳一何許人也,豈會懼他這一掌,當下不避不讓,也是一掌推出,絲毫不帶花俏。

  就在掌力將出未出之際,牧紳一忽覺眼前有微光閃爍。他心中一凜,剎那間也不見他作勢,就著出掌的姿態,硬生生橫移三尺。人還未曾立定,只覺耳邊風聲呼嘯,一物擦身而過,餘勁未消,深深嵌進了牆中。

  牧紳一躲過這一下偷襲,似在那少年意料之中。他倒也不覺惋惜,順手一帶黑衣人,兩人一左一右,並肩躍起,就似一雙大鳥,姿勢頗為美妙。

  牧紳一冷哼一聲,已是凝勁於掌。但環顧四下倒了一地的部屬,終於垂下了手掌,只是目送二人離去。

  那綠衣少年雖然出手將眾人制住。卻只是以截脈手法令人動彈不得,顯然並無傷人之心。這,自然難不倒牧紳一,不過盞茶工夫,已將一幹部屬救起。

  雖然部屬沒能攔下來人,牧紳一卻不曾怪責他們。來的是江湖上的不世高手,連他也沒有留下他們,又怎能怪這些尋常士卒。

  萬幸的是,自己這邊,並沒有什麼損失。

  安撫過部屬,牧紳一示意高砂隨他進書房,打算向他詢問來人出現的始末。

  一進房,以牧紳一沉穩的性子,一時也怔住了。

  牧紳一離開不過片刻,房中一切陳設,並無異樣。只是,案上少了一件物什。

  片刻之前,牧紳一還拿在手中把玩的「楓櫻紅流川」,不見了。

  京郊一別,轉身即行絕不回顧,牧紳一是何等灑脫。但此時,他的心中,竟泛起了一絲痛惜之意。

  「王爺。」
  見牧紳一面色不善,緊隨著進來的高砂誠惶誠恐,已是額角見汗。

  牧紳一卻已經定下了神。他走到案前,凝神注視案上多出來的一箋紙,是那人留下的一紙短箋。

  那是一張薛濤箋,平鋪於案上,隱有暗香盈室。

  非常清麗飄逸的一筆行書,寫的,是一闕小令: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玩味再三,牧自語:「原來是你。」

  抬起頭,他意味深長地對高砂說,「看來,我得到江南一遊了。」

  「啊!」高砂顧不得失儀,失聲道,「可是,神先生已經催過好幾次,請王爺務必盡快趕回去。王爺如果去江南,不是要擔擱行程了嗎?」

  高砂所稱的「神先生」,是牧紳一最得力的謀臣,神宗一郎。

  神宗一郎雖一介布衣、不食朝庭俸祿,卻是文武全才,膽識過人。自牧紳一受封為「武威將軍」時便追隨左右、為之籌劃。牧紳一能有今日的地位,此人居功至偉。多年來邊關軍民,自「海南王」以下,均呼「先生」而不名,牧紳一對他更是視同手足,幾乎言聽計從。

  這次,其實也是因為神宗一郎密報邊境異族有所蠢動,牧紳一才匆匆離京,趕回邊關坐鎮。

  這倒是疏忽了。牧的心思,一時回到了神的密函上。

  所謂異族蠢動,雖只是神推測之語,邊關上十數萬精兵強將也足可抵禦外敵。但以牧之沉穩,自然不敢輕忽,必得回到邊關方始放心。邊關安寧是一切根本,雖一葉落亦不可等閒視之,牧一向如此。

  見牧遲疑,高砂趁勢又道:「既然王爺已知盜劍之人的身份,這件事還是讓屬下去辦吧。一把劍,實在無需勞動王爺。」

  牧微微苦笑,高砂確是忠心耿耿,可是,他怎知那人的厲害?他若不去,就算有十個高砂,也休想讓那人把劍交出來。

  但,高砂說的也不無道理。一把劍,即使是「楓櫻紅流川」這等名劍,即使它是當朝太子所贈,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把劍。

  名劍寶刃,不過是身外之物,與邊關安危相比,孰輕孰重,已經很分明了。

  牧深吸一口氣,沉穩地、決然地吩咐高砂:「準備一下,我要去一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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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江湖舊識今又見,我自成雙君影孤

  朗月當空,碧空如洗,月光照在江面之上,如泛銀鱗。矮松怪樹,繁蔭滿山,隨風起伏,更覺萬物幽靜。立在山巒之上,看腳下江河滔滔,使人頓覺吾身渺小,天地皆寬。

  山甚高,半山腰處有一方坡地,約半畝,四圍林木鬱鬱,雜花盛開。有心人在此建一小亭,供人休憩。

  亭中,石桌之上,擺著各樣果品細點,酒器茶具亦是一一俱備。更在上風處點了一爐熏香,此刻煙霧繚繞,使人恍若置身夢中。

  與這副情景不甚相符的,是隨意放置案上的一把寶劍。寶劍樣式甚古,鑲珠嵌玉、更見華貴,但,隱約帶著一種煞氣,令人不敢逼視。

  亭旁,有人面江而立。那是個少年,身形修長,穿一件湖綠衫子。他站在風中,翩然若飛,彷彿就要隨風而去。

  良久,他一聲輕笑,聲音清脆可聽,隱隱然如環珮相鳴。

  「兄台既來,何不現身一見?」

  有人接口,語氣中似有無限感慨:「多年不見,閣下風采更勝當年。」

  開口之時,聲音猶在數丈之外,說到「當年」二字,那人卻已站在少年身後。看他面目英偉,神情於平和中隱含威嚴,竟然就是「海南王」,牧紳一。
  少年轉身,卻是栗發碧眸,並非中原人氏。但看他五官精緻到極處也清麗到極處,週身更帶著一種飄逸之氣,恍若神仙中人,絕異人間所有。也只有「不食人間煙火」,勉強可以形容。一見之下,讓人哪裡還在意他的來歷。

  牧紳一見此殊色,臉上卻是先驚、後喜、繼愧、終而感慨,一時竟癡了。

  少年見他如此,明知面對的是名動天下的「海南王」,也只是淡淡一笑。
那麼淺的一個笑容,牧紳一卻覺得,天上的明月竟然黯了一黯。

  「籐真健司。」他忍不住叫了少年的名字,「真是你。」

  「籐真健司?」少年比星子更亮的碧眸裡掠過一絲迷茫,聲調卻仍然平靜,「這個名字,我已經很多年沒用了。沒想到,你還記得。」

  他說得漫不經心,牧紳一心卻為之一痛。

  「『飛仙』籐真健司,這世上,有誰不知你的名號?」

  籐真嘴角噙笑,緩緩走回亭中。姿態之優美空靈,當真抵得上「飛仙」二字。自他唇間吐出的言語,卻冷如冰銳如劍:「那是在知道我是翔陽人之前的事。」

  牧紳一無言以對。

  十多年前,江湖上最響亮的名號,莫過於「南北雙璧」。北,指的是少年時的牧紳一。南,便是「飛仙」籐真健司了。

  籐真健司,號「飛仙」,以劍法、暗器、輕功稱絕武林。他的武功才智,與牧紳一正是一時瑜亮。其人神清骨秀,風姿絕世,宛若白璧無瑕,卻是少年老成的牧紳一望塵莫及的。世人皆言,「飛仙」之名,尚不足擬籐真風采於萬一。

  然而,籐真半生坎坷,亦由他的絕世容姿而起。

  籐真本是孤兒,不知父母籍貫,他又生得栗發碧眸,美固美矣,卻與常人大相逕庭。有那嫉妒他名重一時的,往往加以嘲笑,言其身世不明。
  籐真少年得志,個性又最是高傲剛烈,豈肯受人譏議。為此與人爭鬥,一二年中竟有數十次之多,由此結下許多仇家。

  那些人知他武功奇高,才智過人,循正途絕難報復成功。竟向他的身世下手。居然給他們察出,籐真生父,乃是翔陽國姓,花形氏之後。

  那翔陽本是邊陲小國,只是民風驃悍,加之幾代君主勵精圖治,逐漸雄起,至今已成強國,可與仙道皇朝一較高下。多年來,翔陽與仙道皇朝境內蠻夷勾結,不斷騷擾邊疆安寧,百姓不勝其苦。朝野上下,均視翔陽為仇敵。

  江湖中人,講的是義氣大節。知道籐真是敵國之後,豈有不側目而視的。加上籐真樹敵甚多,得此良機,全力攛唆。一時之間,千夫所指,可憐籐真空有絕世之姿,竟成了武林公敵。

  初時,得知自己身世,籐真還不怎麼放在心上。不料局面演變至此,詫異驚恨之餘,自知難以見容中原武林。他是極聰明極有決斷的人,當下隻身出關,意欲重開一番天地。卻不想仇家忌他武功才幹,深恐他日後歸來復仇,竟廣邀好手,在出關必經之地陽關攔截他,是為「陽關」一役。

  是役,籐真健司以一已之力挫敗一幹好手,出手之下,竟無人能接他七招。但他自己也身負重傷,從此下落不明。「飛仙」之名,漸漸為人淡忘。

  牧紳一和籐真並稱「雙璧」,卻是一南一北,彼此並無深交。倒是在得知他身世後,不禁為他惋惜。雖說如此,但民族大義還是要顧,所以,牧紳一參與了「陽關」一役。

  他趕到時,籐真已經受傷,看他白玉也似的臉上染了幾點殷紅,仍然仗劍獨立,全沒把四圍眾人放在眼裡。牧紳一心中,倒是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籐真見到牧紳一時怔了一怔,然後冷冷說:「若真要保家衛國,何不去關外掃平蠻夷?」

  牧紳一永遠忘不了籐真說那句話時,那種不平之色。
  為了那一句話,牧紳一沒有出手。不久之後,他便往邊關從軍,從此遠離江湖。

  在邊關數年,牧紳一眼界漸寬,性子也從激烈一變為寬容。此時方覺昔日作為,何其狹隘可笑。以此為鑒,後來鎮守邊關、平定蠻夷,牧紳一抱定宗旨,但使百姓安享太平、絕不拘泥於形式,這才能在短短十數年間,使得邊疆安定繁榮。

  牧紳一自問,生平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但對籐真,他始終內愧於心,無數次午夜夢迴,只能長歎而已。

  而今,籐真出現在他面前,怎不叫牧紳一又驚又愧,無言以對。

  籐真見他訥訥不語,臉上大有慚愧之色。想到時光迅疾,十數年轉瞬即逝,自己與眼前人陽關相見情景猶歷歷在目,而今卻已是過了半生,造物弄人一至於此。

  有此一念,心中多年的不甘怨憤,忽爾化為烏有。臉色頓和,言:「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牧紳一素知籐真一時人傑,只性子略有些偏激,往往睚眥必報。今見月下籐真風采如昔,心中一時迷惑,竟似回到了當初。心下不覺惴惴,自己所行,不知他怎麼記恨。

  想不到,初見時他還帶些悻悻之態,頃刻間已是顏色如常,居然含笑說話,如對好友。心思再轉,方醒悟時過境遷,兩人俱已非當年江湖年少。

  撫今追昔,牧紳一悵然之餘,心頭那一點牽掛,卻也釋懷了。不由得與籐真互視一眼,兩人俱是微微一笑。

  多年心結,就在這相視一笑之間,煙消雲散。

  心結既解,牧紳一也不多言,走入亭中,注目亭中古劍,道:「那天,果然是你。」

  籐真並不否認,隨手拿起「楓櫻紅流川」,百來斤的古劍,在他手中竟然輕若無物。

  「果然好劍,無怪牧兄為它千里而來。」拔劍出鞘,籐真也不禁揚眉,驚異於此劍的煞氣,「不枉我與透走這一趟。」

  「『透』?想必是那位黑衣兄台了。」牧紳一知道籐真口中的「透」,必是那日的黑衣人了。想到那人武功詭異,不禁問,「我看那位兄台武功別具一格,不似中原所有。不知是何方高人?」

  一語未完,已覺身後風聲颯然。牧紳一暗自警惕,卻聽身後有人開口,雖然語氣溫和,也自有一種威嚴:「海南王名不虛傳,花形透有禮了。」

  聽那人自稱「花形透」,牧紳一臉色突變,頓了一頓,才能有所應對。

  轉身,見來人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甚是俊朗,眉目間七分英武三分溫和,立於月下、有凌雲之姿。看身形,正是那日的黑衣人。

  深吸一口氣,牧紳一竟然一揖到底,執禮甚恭,語氣亦頗為莊重:「牧紳一見過翔陽國主。」

  聽他此言,眼前這名為「花形透」的男子,竟然就是當代翔陽國主。

  花形透尚未回答,籐真已放下寶劍,行到他身側,向牧紳一道:「翔陽國主與『海南王』見於此,堪稱一段佳話。」話雖是向牧紳一說的,目光卻須臾不離花形透。

  花形透微笑補充,「還有你這位國相大人啊。」看他臉上眼中笑意盈盈,深情直是溢於言表。

  牧紳一臉色又是一變。

  翔陽與仙道一朝乃是世仇,當初蠻夷之亂,一半也是因翔陽而起。雖然,自牧紳一駐守邊關後,多年來雙方未曾開啟戰端。但那一半是因為翔陽懾於「海南王」之威,不敢輕易挑釁;另一半,卻是因為翔陽國主花形透當初乃是弒父登基,先是急於穩定人心,後又改變國策,發憤圖強,一直無暇顧及南侵。如此機緣巧合,才使得兩國得以和平共處。

  可是,戰亂雖止,兩國勢成水火的局面並未改變。翔陽國主花形透雖背負弒父惡名,其人卻是雄才大略,堪稱翔陽曆來最英明的一位君主。他所任用的國相更是手腕高明,翔陽上下畏之如虎。如此一對君臣,又向來親密無間,足令一切人恐懼。

  多年來,翔陽始終是牧紳一的心腹之患。這次,也正是因為得到翔陽有異動的密報,牧紳一才匆忙趕回邊關。

  多年的敵手竟平空出現在眼前,其中還有故人,教牧紳一如何不驚訝?但,真正令他失色的,卻另有緣故。

  見一向沉穩的牧紳一臉色大變,籐真不由得一笑。多年不見的昔日故友,竟就是一直與自己對立的強敵,任誰都會吃驚吧?牧紳一,自也不能例外。

  但是驚訝之後,牧紳一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大出籐真意料。

  「你們……只是君臣?」說話的同時,銳利的目光直視兩人不知何時已經交纏在一起的雙手。

  一言既出,兩人如夢初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做出了親暱舉動。

  一時間,花形透俊臉上竟然多了一抹潮紅,籐真笑容雖在,卻也不免有幾分忸怩。饒是如此,兩人的手,仍舊緊緊互握。

  見兩人如此情形,牧紳一已明端倪,不覺倒吸一口冷氣。

  斷袖分桃,古已有之,原不必驚訝。只是這兩人,一個是翔陽國主、身份尊貴,一個更是當代俊彥、向來心高氣傲,如今竟糾纏在一處,實在是殊不可解。

  牧紳一不禁多看了兩人一眼,卻為兩人眼角眉梢,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深深情意所震撼。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真摯這等忘我的感情。

  就在這一眼之中,牧紳一突然覺得,情之為物,貴乎於真,其它種種,應該,都是旁枝末節吧?

  「翔陽與我朝世代為敵,兩位冒險而來,不會只是為了這把劍吧?」牧紳一從容開口,臉上再無半點驚訝之色。

  籐真與花形是何等人物,見牧如此,相視一笑。還是籐真開口:「我們坐下再敘,如何?」

  牧紳一聞言方覺三人竟是站著說話,自覺失態。當下一笑,依言入坐,花形也同籐真坐了。

  籐真這才回答牧紳一:「其實,我只是帶透來看看江南的風光。」他望著花形,淡淡一笑,「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可是透,從來沒到過江南。」

  看籐真臉上帶笑,眼中含情,他現在的樣子,只有「情不自禁」可以形容。牧紳一暗自在心頭驚歎,情之為物,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籐真卻彷彿沒有注意到牧紳一表情變換,轉過頭,繼續說:「我對你那把劍可沒興趣。那天,原本只是想多年不見,和你打個招呼而已。後來看你那麼珍視它,就順手借來,看看令牧兄如此愛重的寶劍,究竟有何異處。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這一段話倒是說得中規中距。可是籐真說話的時候,仍然微微含笑,神情極是隨意,更時不時與花形透對視一眼,其情其態,非言語所能描述。   他二人鍾情已深、又都是不在意世俗眼光的非常之人,雖然不會刻意做出什麼舉動來,舉手投足間卻已使人暇想不已。渾然不覺這副情形看在牧眼中,何等震撼。

  原來,是可以這樣的!

  牧想起當初京郊一別,與仙道四目相交,良久無言的情形。那時,他轉身、上馬,然後離去。不是沒有看到仙道欲言又止、微微為難的神情,只是,堂堂男兒,難道還能作小兒女態不成?那樣,也實在是辱沒了那個永遠微笑著站在最高處,吸引他全部目光的人。

  而現在,他知道,原來,他可以回頭。也許,不止是回頭。

  就像那天,仙道說合他與彌生婚事的那天,當他注視著手中酒杯,淡淡微笑時,他其實可以伸出手去,那樣,一切,也許都不一樣了吧?

  而當時,他,只是默默地看他,然後,答應了他。

  所以,今天,他,「海南王」牧紳一坐在這裡,看著面前,籐真與花形相視微笑,心裡突然覺得寂寞。

  淡淡地,直刺入內心最深處,是一直以來,在征戰歸來萬眾歡呼,或是獨自豪飲酒醒深夜之時,都會生出的感覺。只是,今夜月明如洗,眼見有情人笑語晏晏,所以,這種感覺更深,也更真。

  牧情不自禁,舉頭望月。

  明月懸在高處,灑下一片皎潔柔光,令人忘卻它其實遙遠得不可接近,人世間一切喧嘩寧靜,與它都無關。

  就如那人的微笑,淡淡的,卻在溫和之後,隱藏著深不可測的波瀾。
  可是,他為什麼會有一雙那麼深邃的眼,最後,又會有那種抑鬱無法言傳的表情。

  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個人,在那個時候,也覺得寂寞吧?

  想到那個比初發楊柳更飄逸風流的身影,牧的心,忽然微微地發痛,那種酸澀的滋味,竟比塞外的風雪更磨人。

  身當此地,心念那刻,縱使是一世英雄的「海南王」牧紳一,也唯有黯然魂消而已。

  籐真說了那一番話,雖句句出自真心,可是他自知事關重大,牧是穩重之人,必不會輕易相信,少不得追問幾句,故此凝神等待下文。哪知道,牧只是坐在那裡,仰望月色,竟然神思不屬,壓根沒聽到他說話。

  籐真微一皺眉,正要說話,卻讓一旁的花形透扯住了衣袖。

  側過頭,籐真不解:「透?」

  那花形透是翔陽國主,平日裡自有其帝王不測之威,在籐真面前,卻從來是態度溫和言語寬容。此時只說了兩個字:「有人!」

  順著花形的目光,籐真望向山頂,果然隱隱可見一個人影,雖只一眼,也覺其人瀟灑至極。他冷笑:「想不到還有人這等好興致,登高賞月!」   

他聲音雖不甚大,卻純以內力送出,在牧紳一耳邊響起,不亞於一聲驚雷。牧立時警醒,亦轉頭看向山頂。

  山甚高,加之夜深露重,山間時有薄靄飄過,牧目力雖佳,也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雖看不清那人面目,但是那臨風而立,衣袂欲飛的風姿,已令人為之心折。看他月下高華至此,直如神仙中人,絕非凡塵所有。

  牧紳一少年行走江湖,而後征戰邊關,生平遇到過無數風浪,也曾數次置身於生死繫於一髮的險惡境地。但是,他事後自思,真正令他失去平常心、舉止異常的,也只有這一次。

  只一眼,牧紳一縱身而起,剎那之間,已在亭外。待籐真追到亭邊,他的身影已隱入山間薄靄中,空氣中只留下牧沉穩的聲音:「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在此向兩位賠罪。『楓櫻紅流川』就留在籐真兄那裡,改日牧自會取回。」

  籐真微微一怔,臉上忽然多了一絲無奈。他站在亭邊,回望花形,歎道:「想不到牧紳一也有失措的時候,竟然就這樣把我們扔下了。」

  花形坐在那裡,亦覺疑惑:「這,真是那位『海南王』牧紳一?」

  籐真失笑,眼神卻漸漸冷靜。

  「能讓牧紳一失態,究竟是誰呢?」

  花形看不得他躊躇的樣子,道:「跟去看看,不就好了?」

  籐真看著他,若有所悟:「透,剛剛牧紳一臨走時的神情,我覺得很眼熟。」

  「哦?」

  「那時候,」籐真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你終於找到我的時候,臉上,就是那種表情。」

  「難道……」花形訝然,表情卻因想起舊事,柔和了許多。

  「很可能。算了,就不妨礙他了。」籐真情不自禁,抬頭望望山巔,語氣中有不易覺察的感慨,「真是……想不到啊。」

  「不必多想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花形長身而起,來到籐真身側,「不是說,帶我領略一下江南的風光嗎?」

  籐真又是一笑,神情頓時開朗:「自當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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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客裡一相逢,自攜手相看

  牧紳一登上峰頂,就看見了那人。

  只見一天月色下,一個白衣人負手而立。他的背影瀟灑之極,卻從一派灑脫中透出寂寥之意。

  見此情景,牧紳一放緩了腳步,恐驚了他。

  他明明站在那裡,卻與他有著千里之遙。看他衣袂在夜風中飄揚,彷彿隨時都要乘風而去,牧紳一隻覺一顆心又是痛又是惜,恨不能撲上去留他在手,也勝過讓他獨自在高處,看來風光無限,誰解那沁骨的寒意。

  適才見他身影一閃,那時,只覺得此身已非己有,心中有無數的話語翻騰,必得在他面前盡情傾吐。無暇細思,已是飛身追隨。

  而此刻,人已在眼前,心中明明有許多話,就要噴湧而出,可是開了口,卻只是,淡淡問一聲:「是你?」

  白衣人側過頭,看了牧紳一一眼,又挪開了視線。他低著頭,是一向妙語如珠能令頑石點頭的人啊,這時,天在上地在下,面對著那個人,也只能輕輕地回一句:「嗯,是我。」

  牧紳一凝視他半晌,才緩緩走近。他步履甚輕,表情溫柔之極,目光更是未曾稍離。

  那人本低著頭,感覺到牧灼熱的視線,方抬起頭,與他對視。兩下裡目光交纏在一處,便再也移不開了。

  本來是極深情的局面,那人卻忽地一聲輕笑,語帶調侃:「牧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會嚇到人呢。」

  牧不以為忤,仍注視著他,目光更加溫柔:「仙道,你瘦了。」

  「你瘦了」聽到這三個字,仙道心裡一愕,繼而一酸。

  那日京郊別離後,仙道即回了澹寧宮,一切起居飲食,與平日並無二樣,只是處理公務時比往日勤勉了許多。短短數日,整個人便消瘦了不少。

  「你瘦了。」前來商談政事的越野毫不客氣地指出。

  他說這話的時候,仙道正在審閱公文,聞言抬頭,臉上是他慣有的慵懶笑容。

  「越野,我從來不知道,你居然這樣關心我。」

  越野在心底歎了口氣。他和仙道相交多年,自然知道,當仙道臉上出現這種溫和中帶著一絲慵懶的笑容時,便是君心難測時。以他公侯之尊,與仙道又是總角之交,平時盡可以嬉笑怒罵,當此時,亦不敢輕出一言。

  越野一直佩服仙道這一點。

  所謂金枝玉葉,最難得的,也就是那份心胸氣度。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萬事萬物皆能一笑應對,此種與生俱來關乎天賦氣運,常人謂之王者之風;在仙道,便是他那使人如沐春風的一笑。多少家國大計,便在這輕輕一笑中。以這一點而言,仙道無愧於他皇子的身份。

  是啊,仙道平日裡雖然散漫,飲酒垂釣、走馬看花,一副風流名士模樣,可是從無一刻忘懷他皇子的職責,當初為「陵南王」時,那種種政績,豈是僥倖得來?

  以金枝玉葉尊貴之身,政績卓著,已是常人不可想像,偏他又能享盡山水閒逸之趣,以此觀之,仙道也可算是長袖善舞,自得風流了。

  越野一直這樣想,直到,牧紳一進京。

  「海南王」之名,越野是知道的,朝中若有人能與仙道一較長短的,怕也只有此人了。是以尚未見面,牧紳一已成越野心頭大敵。

  本以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想不到京城相處三月,居然波瀾不驚,牧紳一全身而退,仙道談笑間,一如平常。

  不,不完全是這樣的。至少,當牧紳一離京時,仙道臉上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有著平常沒有的寂寥之意。

  那個笑容,讓越野玩味了許久,始終不能明瞭其意。但是,望著日漸消瘦的仙道,他終於懂了。

  「剛剛收到密報,『海南王』往江南去了。」他道出此行的來意。

  仙道秀長的雙眉微微一揚,笑容依然淡淡:「知道他去做什麼?」

  「據說,有人盜了殿下送給『海南王』的那把『楓櫻紅流川』,『海南王』為了追回寶劍,特地推遲歸期,前往江南。」

  仙道失笑:「你們把『海南王』未免看得太低了。他是那種為了這等小事、興師動眾的人麼?」

  口中雖然淡淡,仙道深邃如千丈寒潭的眼瞳底,波瀾微興。

  「但是,除此之外,別無可能。」越野的口氣也只是平常,「聽說邊關上,翔陽蠢蠢欲動,如果沒有要緊事,『海南王』豈會不盡快回去的?」

  「一把劍,算什麼大事?」仙道隨口言道。也許是近來公務繁忙,太疲倦了,他竟沒有覺察,自己的口氣裡帶著一絲歎息。

  越野卻沒有錯過。那一刻他的神情極其複雜,一絲了然、一絲驚訝、幾許無奈、幾許猶豫,交織在一起,最後,化為決然。在仙道發現異樣之前,越野低下了頭。

  「『海南王』行事,必有深意。越野以為,應當遣人一探究竟。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你不是已經派了人?」在公事上,越野向來言簡意賅,今天卻有些拖沓,仙道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海南王』乃是當世人傑,越野唯恐屬下辦事不力,擔擱大事。不知,殿下可有興趣,往江南一遊?」

  到江南去,見那個人?

  從越野口中輕輕吐出的語句,彷彿深夜裡冰冷的雨珠,一下一下敲在仙道心上。淡淡的溫和的笑容散了,直視越野,仙道的目光異常清醒。

  他看到的,只是越野低頭恭敬的姿態。

  很快地,仙道笑了,那是個帶著自嘲意味的笑。

  「早就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想不到,終於有機會一睹江南風光了。」

  片言隻語間,便決定了仙道這次江南之行。

  一國太子微服出京,自然是件大事。可是仙道一向最愛遊山玩水,性子又有些灑脫不羈,故此行動常常出人意表。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倒在人們意料之中。就連最嚴厲的博帝也沒多說什麼。

  仙道並沒有掩飾自己為了有機會再見到牧而流露出的欣然之色。看到越野貌似平靜其實萬事瞭然於心的表情,仙道便知,自己的心思早讓這生平至交看穿了。罷了,自己灑脫一世,行事向來隨性所至唯心而已,難道在這件事上,反倒拘泥於世俗之見不成?

  當初目送牧離去,心底一股酸澀無奈之氣漸漸上升,最後填滿胸口。那時就知道,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但是真正明白,卻是在夜夜難寐,披衣獨上高樓,悵望北方天際之後。

  然而明白了又如何啊,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是國之柱石,彼此間相隔的,是萬里江山。

  至少,自己還有錦繡江山,這,足以抵得過心中難言的隱痛。仙道是這樣以為的。

  但他卻還是暗喜了,在聽到牧為了「楓櫻紅流川」,放下邊關軍務,趕赴江南的時候。

  在那一刻,仙道終於承認,他,並不若人們想像的那麼瀟灑。

  往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所以,仙道來到了江南。

  然而世上事,是出乎意料的多,當他站在山巔,俯望半山。看到的,是高大英偉的身影與那輕靈飄逸的綠影正兩兩相對,狀甚親密。

  薄靄散盡,那人的臉上,有著他熟悉的笑容。

  原來,他並不只是為我,露出笑容啊。

  仙道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此時此地,這兩句詩竟成了自己最好的寫照。若是讓彌生知道,不曉得她會不會開顏一笑?這樣想,唇角不禁微微上揚。

  仙道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多麼寂寥。

  是一道冰冷的目光驚醒了沉思中的他,距離雖遠,也覺其人一雙眼銳利如鷹,絕非尋常之輩。然後,那綠衣少年也抬起了頭,那種深沉的眼神,和他絕美的外表完全不符。最後,那人也轉過頭,望向這邊。不自禁地,仙道屏住了呼吸。

  突然間,那人縱身而起,直撲山崖。明知應該悄然而退,莫留下話柄,可是看著那個人向自己而來,行動間急切激揚,直如變了一人,仙道無論如何,邁不開步。

  所以,只是靜靜地留在原地,聽他攀上峰頂,聽他緩緩走近,聽他輕輕地問一聲:「是你?」

  只是一聲呼喚,仙道便忍不住抬頭,映入眼裡的,是一雙早已失去往日冷靜的火熱的眼。眼底深深的、毫不掩飾的眷戀憐惜,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彷彿要吞噬眼前的人。仙道不敢多看,匆匆低下了頭,心下一時淒惶一時歡喜,原來,陷進去的,不止是自己。

  突然間,覺得言語是多餘的了,所以,也只是應了一聲:「嗯,是我。」

  這個時候,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綿軟。可是看到那人一向沉穩剛毅的臉上,如今竟洋溢著憐惜之情,當真可以驚倒所有認識他的人。卻還是,忍不住地笑,忍不住地調侃。

  而他,只是注視著自己,說,「你瘦了」。

  心裡,突然就酸了。

  「清風明月,三二知已相聚。牧,真是好雅興。」話,是含笑說出的,可是那雙永遠帶著三分笑意的眼裡,如今可沒有半絲笑意。

  月下初見仙道,牧欣喜欲狂、幾疑身在夢中。而現在,看到這樣的仙道,剛剛還存著的一點虛幻之感,漸漸消逝在晚風中。牧連聲音裡,都有愉悅之意。

  「彰。」這是他第一次直呼仙道的名,因這一聲,仙道神色微和。

  「想知道我為什麼從軍嗎?」

  仙道不答,可是,他的眼,望定了牧。

  看著那雙深邃得令人捉摸不透、而今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瞳,牧不由自主地,把多年鬱積在心底的往事,傾訴了出來。

  仙道聽著,忽然問,「牧,你告別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辜負這江南美景,一去塞外十五年。難道,你從來沒有後悔過?」

  「不,我很慶幸我從了軍。」牧紳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不然,不會遇見你。」

  此言一出,牧紳一自己也覺吶吶,心頭不安,不知仙道會笑成怎麼個模樣。等了半天不見他開口,禁不住扭過頭看。卻見一天月光下,那人低著頭,嘴角微微噙笑,臉頰上正有一點淺紅,慢慢暈開。

  當此良辰美景,牧陶陶然如飲佳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無比溫柔無比憐惜地,握住了仙道的手。

  仙道並沒有看他,但是,他那隻手,也握住了牧的。

  牧心滿意足地立在仙道身側,陪著他,一同站在山巔之上,仰望明月當空,俯視江河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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