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by Kurenai

  第十一章

  牧擎天手中握著毛筆寫信,口中淡淡地道:「你不用瞪我,再瞪我也沒用。」
  他身後的那個青年死死盯住他,唇際緊繃,一個字也不說。牧擎天不去理他,管自寫完信,待得墨干、封好,方才施施然站起,踱至那青年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只聽牧擎天微帶譏誚地道:「這副樣子作什麼?倘若我剛才真出了手……你又能怎樣?」
  過了半晌,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嘴角緩緩揚起。牧倨傲到極點地看著對方,亦淡淡反問了一句:
  「你說呢?」
  剎那間,一絲笑容劃過牧擎天的臉。「很好。你要找他,我亦要找『他』,我們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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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怪客帶著仙道在密道中奔行。周圍伸手不見五指,但他卻左突右轉,毫無停滯,彷彿四周情形都瞭然於胸。
  奔上一會兒,仙道忍不住開口道:「方纔,牧的爹爹他……」
  青衣怪客平靜地道:「他年紀大了,做事也開始糊塗了。」忽地,握著仙道的手一緊,道:「小心腳下,前面有坑窪。」
  兩人輕輕縱躍過去,又奔了一會兒,青衣怪客卻一下子收住了步子,道:「不能等到了出口再出去,給人守株待兔。這裡上面是琉璃廊後的空地,我以前曾打通過一個口子,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從這邊上去。」
  仙道應了一聲,足尖運力躍起,手上已觸摸到了密道之頂。他極快地一抹,觸手間有一塊石板微微鬆動。仙道落下地來,再次縱身上去一托,那石板便翻到了外面,刺眼的陽光也漫了進來。
  青衣怪客笑道:「就是這個了。」與仙道一起躍出了密道。隨即翻過牆門,疾步掠入了後山中,不出多少時候,景色便漸入市井。兩人放緩了腳步,揀那深巷裡港走了一會兒,這才停了下來,略歇片刻。
  青衣怪客喘了一會,回首看向仙道,眼裡俱是笑意:「剛才怕不怕?我真該早些出來帶你走,但看你離密道處太遠,把握不大,只能忍到你靠近為止。」
  仙道笑道:「說不怕,也是假的。牧以前談起他爹,只用一個字,如今看來,果然沒有說錯。」
  青衣怪客嘿嘿一笑,道:「這個人平日裡做事倒都無所謂,關鍵時刻卻細緻得緊。現在他定是在吩咐事宜,所以我們也不用急。走,找個茶樓坐上一坐去。」
  仙道卻把頭一側,道:「不去。」
  青衣怪客奇道:「為什麼不去?」
  仙道凝視著他,微笑道:「若你不打理梳洗一下,只怕人還未進茶樓,就給小二打將出來了。」
  青衣怪客摸摸自己的臉,笑道:「你這小孩,就那麼看不順眼我的鬍子?」
  仙道笑道:「不以真名示人也就罷了,連真面目也見不到,我豈不是大虧了?」
  青衣怪客長歎一口氣,搖頭笑道:「也罷,也罷!我以前便只拿光義沒法子,誰知碰上他教出來的徒兒,也是一樣沒有法子!你暫且在前頭的茶館裡等我一會兒。」
  仙道笑著答了,逕自走過兩個街,進了那茶館,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定。小二上來慇勤地招呼,他便隨意要了一些茶點,正端起茶緩緩飲著,忽然一陣風起,茶館門口的簾被掀起又放下,一個人踱步走了進來。
  剎那間,仙道便即發現周圍人等有些不對。清談的,喝茶的,拿著瓜子嗑著的,都不約而同地歇了手,向門的方向直直看去。仙道微微一怔,一抬頭,正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眸子。只聽對方開口道:「小朋友,如你所願了,也該請我喝杯茶罷?」
  看仙道愣在當場,一臉不可思議,他忍不住笑開了,伸手輕輕一扯對方的額發,道:「怎麼了?給嚇著了?」
  忽然,仙道臉色一整,正色道:「很好。你的真名是什麼?」
  那人聽得這句,幾乎跳將起來,瞪眼道:「你……你這是擁寸進尺,得隴望蜀!」
  仙道不急不徐道:「何謂擁寸進尺,得隴望蜀?便是擁寸必然進尺,得隴定要望蜀。再者,往後一路上我該如何稱呼於你?『君』則疏生,『卿』又過親,這般看來,也只有以『喂』相稱還堪堪說得過去。」
  那人咬牙半晌,忽而大笑起來,道:「好一個機靈孩子!其實告訴你也不難,但天下哪來的便宜事理?以後我們比試一場,若你贏了,自然就可知道我的姓氏。至於現下麼,你叫我逍然便可。」
  仙道低下頭,輕輕將這兩個字念了幾遍。那人笑道:「怎麼?這名兒有古怪?」
  仙道抬起頭道:「不,我只是猜想,此名並非受之令尊令堂。」
  逍然仰頭微笑,道:「的確不是。但我的至好朋友都這麼叫我。」
  仙道笑道:「那便可以了……你方才有點累罷,不如我們休息足了再走?」
  逍然一揮手,眉目間的風采無以言喻。他微笑著緩緩道:「若真等休息足了再走,只怕兩浙邊境,連一隻螞蟻也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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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如逍然所言,兩人剛剛出境,後一刻便頓然見數十騎飛速奔過,邊門立閉,管他婦孺老幼,概不得出,個個細加盤查。仙道暗自驚訝,而逍然卻只淡淡一笑,了不在意。
  然以後一路上,仙道再也沒有感覺到「後有追兵」的惶急。逍然帶著他,彷彿滿有閒情逸致一般地觀古廟、賞江亭,遊遍處處山水,卻總在「不經意間」恰恰與牧父子倆前走後來,擦肩而過。
  這日趕路,不知不覺已是斜陽西照。逍然仰頭看看天色,微笑道:「哎呀,時辰不早了,荒郊野地,難道就只能露宿了麼?我倆也罷了,只是小傢伙得一起受累。」說著向仙道腰間的錦囊一指。
  仙道笑道:「只好如此了。雖然說別有野趣,但我只盼這裡附近能有風雅之士憑空造一棟房子,以免我們三個受瘴氣濕地之苦。」
  逍然微笑不語,忽地眼睛一亮,抬起手一指,道:「你看,那是什麼?」
  仙道定睛看去,只見影影綽綽裡,密佈的林木籐條間似乎露出尖尖的屋頂來。兩人快步向前走了一會兒,這才看得真切:那不是一幢極大的房子又是什麼?
  仙道還在發怔,逍然卻已拍手笑道:「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小朋友,你最近好口彩啊!」
  仙道忍俊不禁,道:「我們先去問問主人罷……只是奇怪,這麼晚了,竟無人點燈?」
  逍然道:「或許是個廢屋?不過看它屋脊磚瓦,似乎常常修繕,不像荒廢已久的模樣……」
  兩人言談中,已來到大門處。仙道輕輕叩了幾下門環,卻許久無人響應。兩人又喚了幾聲,還是了無回音。
  仙道躊躇道:「怎麼辦?就算是廢屋,這樣闖進去也太不禮貌……」
  逍然沉吟著,仔細打量著大門,忽然伸出手去,在門上抹了抹,竟扯下一張暗色的紙來。天色太晚,兩人方才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藉著昏暗的光,只見紙上寫著:

  屋主人不堪往事,已遷別處。屋內陳設完備依舊,過往旅人若有所需,當可便宜行事。

  逍然點頭歎道:「真是奇遇。如此知書達理之人,可惜我們無以為報了。」便即推門而入,穿過天井,進入大堂。仙道摸索著點起的燈火,火光一晃,廳堂明亮起來。頓時,兩人齊齊「咦」了一聲。
  只見堂上的紅木桌椅後,赫然掛著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卷,捲上題著兩個大字:董巨。
  一時的驚愕過後,仙道兩人一起上前,著意觀賞畫面。仙道看著那兩個字道:「董巨?董源巨然?想必是主人喜歡江南山水一脈了。」
  逍然笑道:「不過你看這畫。畫裡技法雜亂,連北方山水之風也用上了。」
  仙道一看,果真如是。他沉吟道:「那麼,『董巨』二字,說不定是一個提醒。」
  逍然道:「極有可能。」他手點上了捲上的平沙坡岸,道:「這裡用的是董巨的披麻皴法。」
  仙道也觸上了畫,道:「這裡的葉片用點墨而成,離而不散,當是董派的手筆。」
  兩人的手指這麼一碰,忽然,暗地裡只聽「喀喀」之聲傳來。
  逍然道:「手上用力!」仙道聽言而行,「喀喀」之音愈疾,忽地嘩啦一下,廳堂的邊牆一動,轉出道暗門來。
  逍然微笑道:「成了!我們去一探究竟罷。」
  兩人晃亮火褶子,一步一步前行,忽然面前有風拂過,顯然是到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仙道在牆上摸索到了壁燈,便即點燃了燈心。接著又點起了數個燈來。兩人這才看清,自己身處兩個房間前的迴廊上。那兩個房間中間的牆上,寫著「賽畫之所」。
  逍然笑道:「倒也風雅。」兩人湊近一看,低下有兩行小字:公正無偏,不存私愛;新奇至好,古意兼得。
  仙道笑道:「這兩間房,恐怕就是當年主人與畫友比畫的地方。一人一間房,在裡面做畫,畫畢後拿出一起比較摩學。真是新奇有趣。」
  逍然微笑道:「我倒有個念頭。我們先進去看看這房間。」兩人舉步邁入,點起了燈火,只見這屋子內別無他物,但一桌一椅而已。但桌上卻是林林總總,擺滿了顏料、筆墨、紙張,繪畫所需之物,一應俱全。
  逍然笑容滿面,道:「太好了。這下可正得我意。小朋友,要和我一比麼?」
  仙道揚眉道:「贏的人怎樣?」
  逍然微笑道:「若你贏了,我就把自己的姓氏告訴你。」
  仙道昂起頭,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逍然點頭微笑道:「好孩子!這次,我們就以人物入畫罷。」
  仙道笑道:「以人物作畫?只不知我們會否畫到同一個人身上去呢,想來真真有趣。」逍然哈哈一笑,兩人當即各入一房,潛心作畫。
  大約一個多時辰後,仙道輕輕叩了叩門,道:「我的已畫完了,你這邊怎樣?」
  只聽逍然在裡面笑道:「進來罷,我也成了。」
  仙道推門而入,只見逍然站在桌邊,正對著桌上的圖畫默然凝思。但他隨即轉過身來,笑道:「先看看你的。」
  仙道展開畫卷,只見畫的是一個形如彌勒笑容滿面的老人,眉目慈祥可親,與世無爭。此畫用潑墨寫意,筆觸不多,但整個人物被勾勒得栩栩如生,傳神之至。畫的右上題有「吾師茲念」四字。
  逍然看著那畫,嘴角仍是微笑,但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攤開自己的畫卷。他的這幅與仙道的大不相同,用工筆重彩,筆調細緻入微。畫上是一個著藏青色衣衫的男子,眉毛飛揚,儼然有破空長擊的氣勢。一雙狹長的眼睛,色澤如在流動,但卻雷厲冷酷,另人看著心下一寒。
  仙道素來不甚在意旁人外貌,但他也感受到那畫中男子的神俊,遠遠凌駕於他所有認識之人以上,惟有逍然似可與其一比。
  他凝視著畫面,漸漸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將上來,彷彿那男子就是他身邊一個極熟悉極熟悉的人一般。沒來由的,仙道只覺得一陣惶惑。
  逍然憐惜地看著他,忽然將那兩幅圖畫疊在一起,塞入仙道懷裡,撫著他的頭髮微笑道:「放好了,可別一不小心失掉。「
  仙道默默點頭,收起了畫,忽然抬頭道:「我一直想問,你與我師父既然是好友,那你定然很清楚我師父為人的了?」
  逍然聞言,微微地笑了,眼神卻不勝感慨。他道:「是,不說知根知底,也差不多了。」
  「我自小與師父相處,但他以前如何,我是一無所知,他亦刻意不加提起。你是否能告訴我呢?」
  逍然搖頭淡淡笑道:「不是我不願說,只是就算我說了……恐怕你也不會信。」
  仙道奇道:「為何不信?」
  逍然笑笑,忽然一道:「這次比畫,就作平手論罷,既然我無法告之你師父實情,便把姓名作為補償可好?」
  「我姓牧,牧逍然。」
  「算起來,我可以說是牧的族叔。」

  第十二章
  「我姓牧,牧逍然。」
  「算起來,我可以說是牧的族叔。」

  仙道看著逍然,對方正抱著小毛球,悠然觀賞馬車外的景色。忽然,他輕輕笑了:「我不信。」
  牧逍然回首笑道:「不信什麼?」
  「我不信你是牧的叔叔。」
  「為什麼不信?」
  仙道指著小球道:「它平時對牧可說是張牙舞爪,每天不鬧上一回絕不罷休,怎地對你卻如此溫順?」
  牧逍然大笑,摸摸小毛球道:「小傢伙,想不到你竟可以用來辨識親戚!」小球彷彿聽懂了他的話,輕輕蹭著他修長的手指,大加討好。
  這段對話,距離他們在荒野畫屋的遭際,已有七八日有餘。兩人如往常般相待,別無異樣。這一路上,那小球似與牧逍然特別投緣,三人天天戲耍,倒也另添一段樂趣。
  兩天前,兩人已入遼國境內。畢竟身為外族,不欲多惹事端,便雇了一輛馬車前行。這日兩人正聊著,忽然,馬車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
  仙道撩開簾子,用契丹話問道:「出了什麼事?」
  馬車伕回過頭,面有難色道:「前面就是寧江州城。最近女真賊子鬧得很凶,恐怕前面有交戰。實在要去,你們也只能自己走啦!」
  仙道身子一震,道:「女真?是不是完顏……」
  「就是那個完顏阿骨打!」馬伕咬牙切齒道:「這個女真賊首好不可惡,聽說就是他射死了我遼國大將耶律謝十!不過我大遼有渤海國相助,哼哼,看他小小的女真又能逞威到何時?」
  仙道並不接話,與牧逍然一起下了馬車,付過車錢。看著馬車漸漸走遠,牧逍然拍拍仙道的肩,輕聲道:「就是你的那個好朋友麼?」
  仙道點點頭,凝視著前方,道:「我得去看看。你的不能用內力,就不要一起跟去了。」
  牧逍然思量片刻,道:「也好。兵刃無情,你千萬小心。」
  仙道點點頭,縱身飄然躍起,風般掠了出去。他施展輕功,不到一頓飯工夫,已與寧江州城相距不到三里,城邊的小市鎮隱隱可見。仙道剛舒上一口氣,忽然,一陣極濃的血腥味撲了過來,還帶著腐屍那中人欲吐的氣息。仙道大驚,加速奔去,但當整個市鎮完全展露在他面前時,仙道卻像中了定身之法般,牢牢定在當地,再也動彈不得分毫。
  只見偌大的一個市鎮,平日熱鬧的景象早已不復再現,徒留下一座死城、鬼城,幾乎讓人誤以為見到了修羅地獄。
  買賣的小攤邊,飲食的小店外,相談的茶館旁……無處不是橫豎著的屍體。兀鷲在天上盤旋著,嘶啞鳴叫,更有數只在大啖亡者屍身。血鋪滿了整個街道,已成暗黑的顏色。遼國的旗幟連桿折斷在地,彎成詭異的角度,彷彿一隻厲鬼在猙獰地笑著。
  仙道踉蹌著步入鎮中,一具具屍身讓他幾乎目眥盡裂。那裡面有少量的士兵,但更多的是尋常的商賈、小販、老人、孩童……
  一個幼小的孩子似乎死不瞑目,眼睛大睜著,倒在馬槽邊上。仙道蹲下了身子,顫抖著合上他的眼,心如同撕裂了一般,不停地吶喊著:「為什麼?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突然,一隻瘦骨嶙峋、刀痕纍纍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衫。仙道回過身看清了來人,一下子撲上去扶住對方,叫道:「老人家,老人家你還活著?!太好了,我馬上給你去找大夫……」
  那老人卻一下子甩開他的手,自己的身體也隨著這個動作倒在地上,血從他乾癟的嘴裡湧了出來。仙道大急,便想幫他輸入內力,卻聽那老人喃喃地、帶著無邊地恨意與恐懼道:「完顏……阿骨打……這個……魔鬼,魔鬼……」話音未落,老人脖子一歪,停止了呼吸。他最後連帶傷口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仙道的衣擺。
  仙道僵直著身體,冰冷的涼意從心底中升了上來,凍結了他的四肢與感覺。他想呼喊些什麼,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這麼呆愣地待在這屍堆之中,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具屍體。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的蹄踏聲、兵士的呼喊聲傳入了他的耳中。仙道木然轉頭,只見一隊旗幟鮮明的隊伍正向前來。為首之人騎著高頭大馬,挎著金色大弓,一隻雄壯的海冬青鷹停在他的肩膀上。
  那隊伍漸漸近了,忽然,為首的人手一舉,整個兵隊頓時停了下來。那人自己策馬向前,叫道:「阿彰,是你嗎?」音調甚有歡喜。
  仙道等那人來到身邊,並不回應他,只是指著那些堆積的屍體,道:「那是你做的?」
  完顏阿骨打一怔。自從自己成為首領,戰事頻勝後,再也無人如此用譴責干冷的語調與他說話。他心下怒氣頓升,但念及對方是仙道,勉強幹笑道:「是啊。」
  仙道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大聲斥責道:「為何要傷害老人婦孺?為何要屠殺並非兵士的生意人?你這樣做,與羅剎何異!」
  阿骨打頓時怒意勃發,低吼道:「你這是在教訓我?教訓我這個女真國主麼?」離他們數十步遠的士兵見首領發怒,齊齊上前一步。阿骨打一揮手,止住了他們,頓了頓道:「要破了契丹狗子的膽,就要盡量多殺多搶,嚇得他們再不敢反抗。屠城也是因為這個……」
  仙道已是語不成聲:「那麼,寧江州城,你也……」
  阿骨打點點頭,揚起鞭子,意氣風發道:「這幾戰下來,契丹狗子潰不成軍,又被我們幾場殺下來膽氣全無,拿下遼國全境是遲早的事,我成就萬古大業也是……」他停了下來,探詢著對方死寂的臉,稍稍帶點惶然道:「阿彰?」
  仙道的臉隱在陰影之中,不知是什麼神情。他忽然開口道:「阿骨打,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發怒?」
  阿骨打愣了一愣,道:「我不知道。不就是死了千把個百姓,你平白無故為什麼要發火?」他身居高位,身邊人都竭盡心思探究他的意思,曲意奉承迎合,他也已早就不習慣揣度別人的想法了。
  仙道聽到此言,竟然微微寂寞地笑了,道:「換做以前的你,一定會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會生氣。」
  阿骨打一時也不知可以用何作答。仙道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要什麼呢?他努力思索,卻一無所得。於是阿骨打伸出了手,道:「我就快立國了,阿彰,到時候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要多少土地我就給你多少。這天下分你一半也行。」他以為自己如是說了,仙道一定會感激無比的。
  誰知,仙道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嘴邊仍帶著一絲決然的笑意。然後,他猛地彎下身,深深拜了下去。
  阿骨打徹底給震住了,他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仙道卻仿若不聞,直起身道:「這一拜,是還你當年收留我師徒兩人的恩情。」
  隨即,他又拜下去,道:「這第二拜,是謝你容我師父安西葬骨之所。」
  阿骨打臉色鐵青,吼道:「胡說!胡說!」
  仙道再次深拜下去,道:「這第三拜,是了還你當年與我相交一場的情誼。」
  他終於直起身來,對已然僵立的阿骨打道:「我們兩清了,以後……就不要再有什麼交集了罷……」說著,他抬眼看了看阿骨打肩上的鷹。那是一隻冷酷著眼、鋒利的爪、雄壯的翅膀的大鷹,再不復當年自己「小旋、小旋」親熱地叫喚的夥伴了。如同它的主人一樣,原本敦厚、寬容、軒昂的青年變成如今這般陌生的殘忍狠辣,到底是老天開的怎樣的玩笑呀!
  仙道忽然轉過了身子,淡淡道:「以後,自己保重。」再不回頭,大步流星地離開這個曾經最親密信任的朋友。剛剛轉過市鎮的街口,只聽身後傳來一聲撕裂般的鞭子聲,還有咆哮般的一聲「回營」。然後,隊伍馬蹄聲逐漸消失,市鎮又恢復了方纔的死寂。
  仙道卻不再向前走了,緩緩坐倒在地,一隻手死死捉住旁邊的圍欄,直到掐出血來。他就這樣頹然地坐著,直到肩膀被人扶住。
  仙道抬起頭,只見牧逍然靜靜地站著,道:「你什麼都不必說。我剛才就在不遠處,什麼事都知道了。」
  仙道直直地看著他,突然道:「是不是做了皇帝,都會變成那個樣子?」
  牧逍然心中歎了口氣,凝視著他道:「是。帝王必須決絕明斷,不可有婦人之仁。像宋襄公般迂腐之徒,他是好人,但只能說是個昏君罷了。最後亡國滅身,毫不足怪。一旦成了皇帝,便握有萬民生殺大權,其間快意與扭曲,自不待言。就算先前多麼醇厚質樸,也會變得……」他看著仙道的臉色,放柔音調道:「你那個朋……那個完顏阿骨打,他是個好君王。」
  仙道忽然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沒有人能在得天下後不變本性!如果換成我,我一定不會改變!」
  牧逍然看了他許久,緩緩回過身子,道:「我希望,你記住今天這句話。」
  仙道一愣,牧逍然卻笑了起來,道:「這裡,來訪客了。」
  仙道順勢看去,只見市鎮入口處,站著兩個高大的身影。
  「牧!……還有,他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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