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by Kurenai

  第九章

  故友相臨意

  次日清晨,相繼醒來後,兩人穿束好衣服,攜手走出艙外,只見湖水綿綿蒼翠,面上籠著層白蒙的霧氣,清麗無比。一陣小雨竟也助興而至,淅淅瀝瀝,呢喃細語。牧仙二人相顧而笑,臉上微有熱意,心中卻都甘美無比。
  昨日時分,兩人任舟漂流,幸而風向朝著對岸,現已與湖邊所差不遠。劃了半個時辰,終於上得岸來。剩下的便是那船。牧仙兩人一番合計,索性將腳划船頭擱櫓處拆了,這樣一來便與尋常船隻相去無多,再擬了一個低價,很快便有人歡天喜地地買了去。處理完事務,兩人繼續出發,向女真聚居地行去。
  這日正走著,從空中忽然傳來老鷹鳴嘶之音。仙道抬頭仰視,喜道:「牧快看,那就是女真人養的海東青!瞧它們恁地膘悍!也不知小旋怎樣了?」
  牧笑看著他道:「那麼喜歡這兒麼?別處也有好風光啊。」
  仙道微笑道:「那是自然。但從小算起,在這裡都住了那麼多年了,畢竟與別處不同。」
  牧笑道:「把這裡當作家了?」
  仙道頓了一會,方才緩緩搖頭,低聲吟道:「但使江山能醉我,不知此地是他鄉。」
  牧不知他借別人詩詞言己,但見他眼中淒傷之意,伸出手緊緊在他肩上一握。仙道回他一笑,心下頓時好過了些,正當此際,眼前忽有一抹紅影掠過。
  仙道愣了一愣,追上幾步叫道:「達雅?是達雅麼?」
  那影子一頓,轉了過來,正是個紅衣俊麗的女子。只聽她歡呼一聲,叫道:「彰哥哥!」飛奔過來,那紅裙的邊幅在她身後左右擺動。
  仙道張開雙臂,將她就勢一舉,輕輕在空中轉上兩個圈。達雅咯咯笑著,落地後仍是紅暈滿臉,抓住仙道衣衫道:「彰哥哥去了這麼久,我可想你了!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說著眼圈微紅。
  仙道心中微微一痛,道:「我也常惦記你們。」
  牧知道女真為人爽直,男女間不如中土設防,也不以為異,忽見達雅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皺著秀眉,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牧道:「怎麼了?」
  達雅噘嘴道:「我聽說彰哥哥和人跑了,原來就是你!」
  仙道臉頓時一紅。牧笑笑,也打量了一下達雅,道:「上次來時聽說,完顏部首的小姐還未出閣,現在來看,我該說句『恭喜』才是。」
  達雅一聽,低呼一聲,躲到仙道身後,羞澀不已。仙道看她衣飾,已是訂婚嫁娘的打扮,又驚又喜,笑道:「哪個人這麼好福氣?」側首想了想,忽而記起一人,道:「難道是蒲察?」達雅急忙去捂他嘴,忸怩之情溢於言表,等於是照直認了。
  仙道微笑道:「姑娘家大了要出嫁,又有什麼可羞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達雅低下了頭,絞著手羞道:「那是不久前,皇帝哥哥許了我們的。」
  仙道一怔道:「『皇帝哥哥』?阿骨打他……」
  達雅搖手悄笑道:「還沒呢!不過,我們都已當他是皇帝啦。有時候,我都覺得他不像是我哥哥了……」
  仙道笑道:「怎會呢?哥哥便是哥哥。」
  達雅透亮的大眼睛閃過一絲迷茫,歪著腦袋道:「我也說不清……總之就是不一樣了嘛……」忽然一拍手,叫道:「哎呀,我得去告訴皇帝哥哥你來了!彰哥哥要快些跟上來!」回身也對牧行了一禮,向後跑了去。
  仙道愣愣地想著達雅所說的話,好半天,方才回頭沖牧笑道:「現下怎麼辦?牧和我一起過去麼?」
  牧道:「免了,外人何苦去攪和。我找棵樹去睡一覺正經。」也不多言,回身便走。
  仙道凝視著他的背影,眼中轉過一陣溫暖。其實在他們之間,可以說已經無甚相互保留的必要;然則無論牧還是仙道,對於對方的私事還是極為尊重。看著牧漸漸走遠,他突然想起一事,叫道:「等一等!」
  牧轉過了身,還不及發問,「噗」地一聲,懷中已然多了幾樣物事。只聽仙道笑道:「我分不出手,小傢伙和幾樣零碎東西可就靠你照顧了!」
  牧急聲喊道:「喂,你,你給我拿回去!你就不怕我捏死它?」
  仙道哪裡理會,笑聲中,早已走得遠了。只剩下牧一人,看看懷裡的小冤家,再看看走遠了的大冤家,站在當地,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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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漫步而行,所經之處,只見女真人和睦相處,務農紡織,練武不輟。一路上有完顏部的族人識得仙道,不時有人將他拉入家中款待。說到阿骨打,他們言辭間俱是又敬又服,與以前談論那個部長兒子的口吻已然殊是不同了。
  終於來到阿骨打所在的大帳旁,只見前方站著一排排的衛兵。仙道正要出聲呼喚,突然,一個黑色的影子直撞進他懷裡,衝力之大,仙道後退了一步方才穩住身子。定睛一看,他不由得叫道:「小旋!」
  原來這正是仙道與阿骨打共養的那只海東青。此次重逢,它長得更加高大威猛,頗有王者之態。年齡漸長,它目中的孤高之氣亦是日盛,已遠不如小時親熱,但對主人的熱切之情依舊。
  仙道撫著它豐滿的羽翼,心中感慨萬端,抬頭只見帳簾一掀,一人走了出來,正是完顏阿骨打。
  兩人默默對視,不約而同地向對方迎了過去。雙手交握,四目對視,兩人俱是百感交集。過了半晌,仙道說道:「我放不下心,回來再看看……你這裡。」
  阿骨打道:「小妹說你回來了,我很歡喜。」
  仙道點點頭,心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阿骨打忽道:「你也一起進來,聽聽這件事情。」拉著他走進帳篷。
  軍帳中,已站了四五個將領。蒲察等看到仙道,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但正匯報軍情,無人敢出聲招呼。阿骨打道:「習古迺,你可以說了。」
  那個叫習古迺的大將道:「是。屬下奉命入遼捉拿星顯水紇石烈部的阿疏,沿途所見,遼國邊備疏鬆,將士糜爛,整日只知道痛飲美酒,和女子尋歡作樂。我女真勇士不出一年就能打敗他們。」
  阿骨打點頭道:「很好。百足之蟲,畢竟死而未僵,你們不可鬆懈,須得加緊習武。」
  將領們齊齊答道:「是!」阿骨打揮手道:「你們都辛苦了,下去罷。」
  待眾人退出軍帳,阿骨打向仙道說道:「如何?」
  仙道笑道:「非常之好!這般下去,你成就大業指日可待。」喜慰之情自不待言。
  阿骨打微笑道:「這般話我一日間有時也要聽上好幾次,可出於你口中,不知為什麼我卻特別高興。」
  仙道看著他,在他的笑容中覺出了一絲憂色,便道:「有什麼難解的事麼?」
  阿骨打笑道:「給你看出來了。」肅正容顏,站起了身,背手踱道:「這些日子,我逐漸統一族人,女真的力量不斷擴大。但仍舊有一些零散部落不肯歸順,其中有一個人叫做者顏烈的,尤其了得。」
  仙道問道:「那者顏烈是何許人也?」
  阿骨打道:「他專偷部落中的馬匹,手下有兩百多人……」看到仙道揚揚眉毛,阿骨打笑道:「很厲害罷?只有兩百多人就能擋住我的幾次進擊。其實我倒不甚在乎馬匹,但若能令那者顏烈歸從於我,定能使我女真的騎士戰力大增。」
  仙道說道:「你們交手數回,他究竟有什麼路數?」
  阿骨打道:「若是平地相戰,他便用馬陣還擊。那馬陣煞是了得,各種馬匹分類而布,指東打西,無所不能。特別是那名作『鐵頭』的馬,乃是將馬頭上安著鐵套,不知者顏烈用了什麼法子,竟調教成了連城柱都能合力撞斷的馬匹,普通兵士又哪能抵擋?若是山地作戰,我們也佔不到便宜,因為樹叢密佈,很難確定位置。我已派人將山彎處的樹木砍掉,但也只逮到些零星部從,沒什麼大的用處。」
  仙道默默無語,低頭思索,忽然看見桌上放著一物,頓時心中一亮,拿將起來道:「這是達雅來這裡玩時留下的罷?」
  阿骨打道:「那當然,我怎會有女人用的玩意?」
  仙道微微一笑,頓然神采奕奕,說道:「可我看那者顏烈未必就不要這『女人用的玩意』。」
  阿骨打看著他,許久許久,忽然笑出了聲:
  「你這機靈鬼,又想出了什麼鬼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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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拂過無際的草原,山腳下,一隊人馬正安然休憩。
  一頭禿毛的馬兒懶洋洋地立著,模樣可說是不起眼得很,但自有一種超卓的氣勢,彷彿別的東西全然不在它眼裡。它脖子上吊著同作懶散模樣的主人,乃是一個壯實的漢子,他敞開胸襟,嘴裡嚼著一根青草,精武有神的眼睛愜意地半瞇著。他的身邊散著三五騎眾。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眾人立刻坐直了身子,只有那漢子還是滿不在乎地吊在馬上。
  只見一騎飛速奔來,騎手輕輕巧巧地躍下了馬,小跑至那漢子前站定,說道:「大哥,我們發現了一個雲遊商人!」
  漢子笑道:「你糊塗了?這點兒小事也要報告!他們做小本生意的,放了走就是了。」
  騎手忙不迭地叫道:「又不是我抓他來的,是他執意要見大哥的!」說罷一臉的委屈。
  那漢子卻也不以為忤,笑道:「好啦好啦,把他帶過來罷!」
  騎手從馬上帶下一人,走至那漢子面前。漢子仔細看去,只見那人是個尋常打扮的商賈,臉孔黃黃,留著一撇小鬍子,看上去頗是精明。他向那漢子作揖道:「請問閣下便是那馬隊的首領者顏烈麼?」
  漢子笑道:「這些人俱是我的兄弟,什麼首領手下的,只是旁人如此傳說而已,與我們可不相干。」
  商人微微笑道:「今次我來,是知道你缺了一樣東西,於我一個生意人來說,只是一些銀子罷了,對你來說,可有了不得的好處。」
  漢子道:「什麼東西?你且拿出來看看。」
  只見商人探手入懷,拿出了樣物事,道:「便是這個。」
  眾人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以為會取出什麼珍奇寶物,都定睛伸脖看去,誰知一見之下,頓然哄堂大笑。那漢子更是笑得彎身不起,搖搖晃晃地吊在馬脖子上斷斷續續道:「你,你以為我是女子麼?還要梳頭照鏡子?」他身下的坐騎頓時晃了晃,似乎很是不滿。者顏烈撫摩著它的脖子,眼中仍滿是笑意。
  商人不動聲色,待他們笑聲歇了,方才淡淡續道:「要買一面鏡子的,白銀一百兩。若是兩面,則為一百零一兩。」
  者顏烈笑道:「老兄,賬算錯了罷?天下哪有那麼貴的鏡子?買兩面鏡子有怎只比一面多出一兩?」
  商人嘿嘿笑道:「鏡子能值幾錢?只一兩而已。怎樣去用鏡子卻值一百兩。」
  者顏烈大笑道:「有意思!哪個兄弟取銀兩來?」當即有人飛馬趕去,不久便拿來了一個錦套薄箱。商人謝了接過,向者顏烈道:「但隨我來。」將其引至山彎腳處,向彎道處一指道:「如果你不知敵人是否在後面伏擊,那你該當何如?」
  者顏烈沉吟道:「那便藉著樹枝探看。」
  「若是沒有樹枝呢?」
  者顏烈頓時無言。阿骨打為了捉他,將彎處樹枝砍去,一旦腦袋探出,便不免暴露隊伍。他也損失了一些兄弟,最近常常為此而苦。
  只聽商人道:「且請拿著這鏡子,貼著下面伸出一點兒,再左右轉動試試。」
  者顏烈照做不誤,一看之下,不由大叫起來。藉著小小的鏡子,山後面的情景盡收眼底。他跳將起來,大聲笑道:「好個聰明的主意!這一百零一兩銀子果然花得不冤。完顏小子,這下看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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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道冒著火的箭呼嘯而過,喊殺聲,馬嘶聲,兵刃交接聲響成一片。戰陣漸漸明朗起來。一方顯然處於弱勢,雖然其中戰士左突右衝,但無論他們往何處突圍,敵方點著的火箭便向長了眼睛似的從天而降,藉著松香,燃起高天火焰。這樣對方的士兵便能迅疾知曉位置,圍攻過來。
  過得一會兒,優劣更加明顯。其中的一方將另一方團團圍住。被圍的士兵雖也頑抗不屈,但不時有人被打落武器,活捉了過去。再到後來,包圍圈愈縮愈小,終於只剩得最後一人。
  大局已定,但最後那人勇悍之極,居然並不投降,一把大刀舞成白光,無人能近其身。他身下的那馬見到敵人越來越多,竟然也愈發興奮,舉蹄左右,絲毫不見疲態。
  忽聽一聲鼓響,眾兵士停下了動作,一齊緩緩後退了幾丈遠。一個披甲威嚴之人策馬向前,微笑道:「者顏烈,你可服了麼?」
  者顏烈一揮頭上汗水,指著那人叫道:「完顏小子,你苦苦迫我,又是為何?快快放了我的兄弟!」
  眾人裡頓時傳出憤怒鼓噪之聲。阿骨打揮揮手,重又向者顏烈道:「我只想請你為我訓練馬匹,若你應允,我定然重重謝你並你眾兄弟。」
  者顏烈冷哼一聲,道:「我只喜歡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金銀高官什麼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稀罕。要我為人賣命,非得先讓我輸個心服口服不可。」
  阿骨打笑道:「你現下輸得還不夠麼?」
  者顏烈咬牙,無言可對。他瞪著阿骨打,眼睛忽然瞥見了旁邊的一個少年。者顏烈模糊中只覺得他有些面善,卻又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那人。
  少年見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從懷中摸出兩撇鬍子樣的東西,在臉上一晃。者顏烈「啊」了一聲,腦中一閃,叫道:「你,你便是那個商人!」隱隱發覺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什麼破綻。阿骨打看著那少年,一臉的讚許,道:「阿彰,果然是個好計策!」
  仙道笑道:「舉手之勞。」捧起一個錦盒走至者顏烈跟前,道:「鏡子於你無用,退回一兩;鏡子之法為你所用卻反被敵用,退回一百兩。共計一百零一兩,你收著罷。」
  者顏烈茫然接過,渾然不知其理。阿骨打知他心中疑惑,拿出一面小鏡子一晃,說道:「者顏烈,你便是栽在這小小的玩意上的,想不到罷?」
  者顏烈愣住,只見阿骨打旋轉鏡子,陽光晃亮,按著不同角度射出。者顏烈心中一動,喃喃道:「難、難道是這光……?」
  阿骨打道:「沒錯!這山頭左近,步滿了我的弓箭手。你的隊伍通過彎處時總要用鏡子探看,傳出的光亮被弓箭手見了,便齊齊發上幾十支火箭過去。山上兵士看到火光傳出,便立即圍上攻擊。如是一來,哪怕你有山林庇護,也無所作用了!」
  者顏烈呆了半晌,仰頭長吁了口氣,道:「好,好,好!虧他怎麼想得出來!完顏小子,你添了這麼一個高明的幫手,我這跟頭栽得也不能說冤枉。不過,馬陣擺不到山頭,你用計在山上贏我,我可是不服的。」
  此言一出,阿骨打陣中便有人叫將起來:「者顏烈,你輸了便是輸了,想要混賴,可沒這麼容易!」者顏烈理也不理,只看著阿骨打。
  阿骨打垂頭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道:「好,你走。你的兄弟也可以跟你一起走。」
  者顏烈瞪著他道:「你還真肯放我走?」
  阿骨打道:「若你不肯為我出力,擒住你又有什麼意思?我總能讓你徹底服氣。」
  者顏烈大笑道:「不愧是完顏阿骨打!憑你這話,我可要使出全力來應付了。」陣中讓開了條路,者顏烈緩緩騎馬向前,沒走幾步,忽而回過了頭,沖仙道露齒一笑,道:「你很好,人聰明,又不愛財。倘若哪天不想在完顏手下干了,我這裡總留著個軍師的位置給你當當。」   ************************************************

  阿骨打回到帳中,向將士們交代了一番後,便遣散了眾人,只留仙道一人在側。兩人看了會兒山形地圖,仙道開口問道:「者顏烈的馬陣當真那麼厲害?是如何擺法的?」
  阿骨打道:「鐵頭馬陣居中,母馬與幼馬分居兩側,雄馬護住兩翼。」
  仙道皺眉道:「幼馬何用?」
  阿骨打道:「他有時用幼馬衝鋒,這樣一來母馬愛子心切,衝進敵陣時奮不顧身,比雄馬還要厲害幾分。」
  仙道靜靜想了一會兒,一拍手道:「果然是個高明的招數,可惜作法自斃,這回他非敗不可了!」當即和阿骨打說了幾句話。阿骨打點頭,命馬伕進帳,囑咐道:「你將軍中母幼馬集中在一起,分成兩批,一批只留母馬,一批只留幼馬,將選出的母幼馬合在一起,到者顏烈常去的山頭放牧。者顏烈必定來搶,你們抵抗一陣,假裝不敵,將馬匹輸與了他。還有剩下的母馬幼馬,需得分出圈來,好生養著。」
  馬伕得令,自去辦妥不提。阿骨打微笑道:「這下只等對方開戰了,只是不知要過多久。」
  仙道說道:「他輸給了你,心有不甘,這戰書又是他下的,定然不會讓我們等太久。」
  阿骨打定定看著他道:「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事你都能猜準?」
  仙道笑道:「那也不盡然。不過現在倒有一事定能猜準,那就是你的肚子已然餓了--聞到外面煎鮮魚的香味了麼?」
  之後兩天,兩人照舊練兵不殆,到第三天下午,有軍士來報,者顏烈已在山南排開了陣勢。阿骨打輕擊一掌,道:「果然來了!阿彰,你也一起去罷!」仙道應了,也上了戰馬,隨在阿骨打身後來到了戰地。
  只見者顏烈陣地馬數並不如阿骨打之眾,但陣容整齊,偌大的場中竟無一匹擅自嘶鳴。兩人心下暗讚,只見陣首一人一騎,正是者顏烈。他看到阿骨打來了,便用馬鞭指著阿骨打叫道:「完顏,今天定要讓你見識見識我馬陣的厲害!」
  阿骨打微笑道:「且莫說嘴,我們戰場上見高低!」
  者顏烈哼了一聲,手一揮,馬陣右隊衝上前去,鐵頭馬陣接應而上。正要交鋒,忽然只見馬陣左邊的平原上一片馬嘶聲。者顏烈定睛一看,只見一群母馬在嘶叫,似乎頗是急切。正是不明其意,突然,自己馬陣右側傳來呼應的鳴叫,一些幼馬停了下來,更有些轉頭向左,應聲不絕。母馬的叫聲更加急切,頓時,幼馬紛紛向母馬群擠去。者顏烈一方的騎手急忙控制趨趕,又哪裡辦得到?正忙亂間,馬陣的右側又突然出現了一群幼馬。馬陣左翼的母馬見了,不知怎麼竟也轟然大亂,拚命向右擠去。一片混亂中,馬陣已不攻自破。阿骨打陣裡早有人備了勾馬索,乘機進軍,不過半個時辰,者顏烈一方已全軍覆沒,個個被上了繩索,牢牢綁住。
  者顏烈也被綁了起來,帶至阿骨打面前。阿骨打凝視著他,笑道:「怎麼,現在服氣了沒有?」
  者顏烈恨恨道:「那出現於左右的母馬和幼馬,便是我前些時擄來的那些個馬的母與子罷?」
  阿骨打道:「聰明!你擄掠的那些馬,訓練尚未成熟,何況母子連心,不由得它們不亂了。」
  者顏烈道:「我先前也想過,平白無故搶來這些馬,似乎不很尋常,但總沒料到……」懊喪不已。
  仙道見此,微笑著插言道:「這麼說,你還是不服?」
  者顏烈笑道:「果然又是你的主意!是,我不服,你夠聰明,但我的鐵頭馬還沒派上用場呢,若能用上,你們還不是落花流水?」
  仙道舉目四顧,眼睛忽而盯住了一棵大樹。過了片刻,他嘴角緩緩露出笑意,指著那樹道:「你既然那麼說,我就和你打個賭,若你的鐵頭馬能撞斷那棵樹,我們便放過你,若是不能,你說什麼也得為阿骨打出力訓馬,如何?」
  者顏烈瞥了一眼,立時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道:「這有什麼難的?再粗上三五倍的樹木,我的馬兒也一樣能撞斷!」
  阿骨打也不曉其中道理,但見仙道自信滿滿,便道:「你派你的鐵頭馬去撞罷,樹斷,你走。」
  者顏烈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阿骨打點頭,命人牽過五匹鐵頭馬來。者顏烈笑道:「太多了點罷!」指著那樹,一聲呼哨。鐵頭馬齊齊揚蹄,衝了過去。陣中諸人俱是屏息凝神。者顏烈本是一臉的自信,忽然臉色一變,只見那些馬在經過樹時,突然來了個轉頭,從樹邊擦著過去。阿骨打陣中頓時大聲歡呼,而者顏烈一方無不目瞪口呆。
  者顏烈咬牙呼哨,鐵頭馬又向樹衝去,可偏生到了樹前,又讓了過去。連著數次,莫不如是。他呆呆站在當地,滿頭汗水,只覺那樹上肯定是附有神怪,否則訓練慣了的馬兒,又怎麼會如此行為?
  仙道笑道:「服了麼?」者顏烈神思恍惚,一時間連這句話也未聽到。阿骨打看著他,忽道:「你走吧。」
  者顏烈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道:「你,你說什麼?!」
  阿骨打道:「我強行迫你,本就是我錯在先。你若實在不想在我手下效力,我也不能強求於你。」
  者顏烈長長一歎,道:「完顏,我這時才知道為什麼別的部族都欽服你!你放我兩次,卻不用我兄弟脅迫我,我再不識好歹,也枉自為人了!我者顏烈已然心服口服,但隨你的吩咐!」
  阿骨打長笑道:「好!有你相助,我女真的馬術定然無敵於天下!者顏烈,你今天便帶著你的兄弟到我這裡來罷,我定然不會虧待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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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過後,將領們自回休息。阿骨打與仙道並肩走至帳外,空中已然是繁星滿天。一路走著,兩人不時問著別後之事。當聽到牧的一節,阿骨打不禁微笑道:「他果然不是尋常之人!聽到你這麼說,我便放心了。」
  仙道含笑道:「你本就能放心的。」滿足之情溢於言表。又道:「就這麼一些時候,達雅就成大姑娘了。」
  阿骨打道:「她與蒲察兩下有情,我成人之美,何樂不為?」兩人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早上與者顏烈激戰之處。阿骨打放眼看去,想到者顏烈馬陣之奇厲,也不由暗暗稱絕,說道:「阿彰,這次要不是你來助我,我恐怕是絕難馴服那匹『烈馬』了。」
  仙道笑說:「其實真令他服氣的人還是你。」
  阿骨打笑道:「那是因為我想到剛養小旋那時候的事。女真人養鷹,都要先撥動它的腦袋,讓其喪失尊嚴,才好調教。你卻讓我決不可如此教養小旋,毀其志氣。我現在不過是沿襲而已。」
  仙道說道:「那還是你自己的體悟。」
  阿骨打見他堅持歸功於己,也不再強求,但道:「你家鄉的事,有著落了麼?」他知道此乃仙道的一大心事。
  仙道默然,從懷中拿出兩本黃皮的冊子,道:「秘密便在這裡面,可我始終是參不透。」
  阿骨打拿過來,翻了一翻,還與他道:「你都不知,我便更然不知了。你別急,終會尋到結果的。」
  仙道點頭,朋友出口安慰,他心中亦多了些許信心。阿骨打舉手之間,忽然看到有微光一閃。他愣了一下,道:「阿彰!這書上似乎有敷有金粉!」
  仙道看他手上,果然有光閃亮。他立即翻過了書,原來封面本就是黃色的,與金粉顏色相近,是以久久沒有發現。他藉著光亮,勉強看到其中一本的面上寫有一個殘缺不全的「金」。但另一本上,金粉擦去太多,字已渺不可識。他怔怔看著,嘴裡反反覆覆只念著「金」字。
  阿骨打道:「這可是說你的故鄉叫『金』麼?還是說它與『金』有關?」
  仙道搖頭,緊緊咬住嘴唇。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推得更多東西了。怔了好一會兒,抬頭只見阿骨打皺著眉頭也在看著那字,不由心生歉疚,不欲加重他的心思,但道:「我能知曉這字,已然不易。要知曉更多,只怕也得靠運氣了。你不必為此勞神。天不早了,你也快回去罷!」
  阿骨打點點頭,道:「那你也早些睡罷。今朝得了一匹好馬,我要再去喝上幾杯。」
  仙道笑道:「這馬為人也是極好,譬如我用計擒他,他不但不罵我,還要我去當軍師呢。」
  阿骨打走了幾步,聽到著話,回頭淡淡一笑,道:「若他真辱罵於你,我保證他現在定是不太快活。」
  「為什麼?」
  「馬舌頭給人割了還能快活,我倒真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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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笑著目送阿骨打離開,卻聽頭上有人冷冷道:「你這小子,不懷好心。」
  仙道大笑出聲,足尖一點,躍上了那樹,道:「我知道你定能擋住的,再說看你睡得那麼愜意,我也有些,有些……」
  樹上那人仍舊是冷冷的,道:「早知道我就跳上另一棵樹,再不去管這事了。」仙道笑著坐了近去,兩人靠在了一起,一齊看著天上那輪明月。
  那人竟正是牧。仙道讓者顏烈用鐵頭馬去撞樹,乃是看到牧在樹上。那樹本就茂密,不見人形,難怪乎者顏烈以為是神魔鬼怪了。仙道看著牧,忽又笑出聲來,道:「你們不是相處得很好麼?」
  牧推推肩上的小球,冷道:「睡相真難看!」
  仙道笑道:「你們這幾天都做些什麼了?」
  牧道:「它醒著就啃你那簫,啃累了就睡覺。」
  仙道「啊」了一聲,道:「它果然不是尋常之獸,這簫是用極罕見的寒玉雕成的,換成其他動物非凍掉牙齒不可。」
  「你直接說它是鐵牙得了。」
  仙道又笑了一陣,臉色漸漸凝然起來,抬頭望天道:
  「牧,我對家鄉又多知曉一些了。」
  「我在上面聽到了。」
  「師父不告訴我,說不定其中真有什麼絕大的因由。」
  「……怕了?」
  「有一些。」
  牧轉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句道:「不管出什麼事,我總會助你的。」
  仙道點了點頭,體味出他語中無限深意,頓時覺得,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天地間便無所為懼,無所為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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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竹花開棘綠

  者顏烈一事後,不知不覺已過去十來天。達雅婚禮在即,阿骨打又是一力挽留,牧仙便耽了下來。淳美民情,令兩人如飲醇醪,不覺自醉。
  到大禮那天,族人群聚而出。首領之妹,行事自然與別家不同,熱鬧盛景更是難得。直到入夜,戶外的人群才漸漸散去,仙道早先被擁在其中,此時方得脫身,走入阿骨打帳中話別。待得事了,他便一路來尋牧。問了幾個族人,終於找到一個木屋前,還未入門,便聽到嘩啦聲響,不絕於耳。甫一進去,便見屋中的桌子上放著骰子等賭物,四周人喊殺震天,牧便立於人群之中。
  國土萬里,諸多族群間各具特性,不可遍舉,但「賭」之一味,卻是大同小異。骰子牌九不獨南方有,北方各群落也是喜愛有加。阿骨打重視中土文化,鼓勵女真與漢族交流取長,骰子等俗物玩法則更易於溝通,是以這賭博在女真不算新鮮。
  仙道不懂其中道理,便靜靜站在邊上,看他們戲玩。但即便是不解其意,他也看出牧「身手不凡」。只是極容易的賭法,六顆骰子在牧手裡竟像是有了念力一般,屢屢不敗。惹得幫莊之人跺腳叫好,對家個個面無人色。到後來他更是逞起手段,說「天」是「天」,道「地」是「地」,十次九中,直把一干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又來了幾局,牧瞥眼看到了仙道,隨即把面前堆積的金銀推前,道:「遠來是客,白受主人招待,還損主人錢財,像話麼?這點東西,各位分了去買酒罷!」
  眾人齊齊歡呼,牧起身走到仙道身前,把他拉出屋來,笑道:「你這邊好了?累不累?」
  仙道說道:「還好。」看著牧,微笑著續道:「我先前倒不知道你竟是個賭神呢!」
  牧道笑笑不語,帶著他走到一處安靜的地方,雙雙坐了下來,方開口道:「哪裡是什麼賭神了?教我的那個人就比我強。」
  「是誰那麼厲害?我猜,定是你爹。」
  牧冷哼道:「他?他再怎樣厲害,也斷不會教我。教我的,是『那個人』。」
  仙道一愣,瞪著他道:「不可能!他,他這樣子的人……」
  牧微笑道:「你道他是什麼人?我的骰子還會偶一失手,他這傢伙可是十投十中,絲毫不爽。有時他硬讓我讀詩,就用這個要挾,我沒一次比得過他。」
  仙道沉默半晌,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牧笑道:「你才見了他一面,我和他相處了十多年,還弄不清他是何等人物呢。」
  仙道微笑道:「是,不過這人身上自有種東西,讓我不由自主去喜歡他。」
  牧點頭,緩緩道:「他與我爹不同,從未強行要求我要去怎樣做,雖然我總覺得他的想法與我從小到大受的教育大不相同,但我仍舊不自覺地信服他。」
  仙道笑道:「若給你爹聽到你信服他的『對頭』,非氣死不可。」
  牧冷笑道:「他才不管我呢。」
  仙道奇道:「他可是你爹爹,怎會不管你?你和他又是怎生相處的?」
  牧道:「小時候就不說了,現在如果都在家裡的話,那他也不睬我,我也不睬他。」
  仙道跳起來,叫道:「牧不孝順!」
  牧緩緩搖頭道:「他也從沒要我孝順過。」
  仙道怔了許久,才慢慢坐了回去,輕聲道:「那你娘呢?你們兩個這樣……她又怎麼想?」
  過了一會兒,牧方道:「我娘不在身邊。」看到仙道震驚的神色,他往後續道:「她是苗族女子,不慣中土,生下我後,爹就把她送了回去。現下她已有自己的愛人孩子。」
  仙道看著牧的臉,卻見他仍舊是平靜的模樣,只在眉梢間有淡淡的一點憾意。他想開口詢問,又怕觸及對方心事,幾次欲言都收將回去,眉頭蹙然。
  牧忽地一笑,道:「你難受什麼?她現在過得很好,再說我們牧家前面幾輩,皆與外族女子通婚,後把女子送歸故里的也不在少數,不足為奇。」
  仙道思索了一會兒,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先前我總有些奇怪,為什麼你家看起來不受當地朝廷的管轄控制,卻原來,是經久與外族通婚的緣故!」
  牧道:「應是如此。不過也好,少了拘束。那幾個小朝廷,真真是不像話。」
  仙道點點頭,心裡隱隱覺得牧家這樣苦心做法,志氣用意似乎不止於此,但下意識裡卻不願多去深想。正間,忽聽牧道:「你這幾天,有很多心事,是不是?」
  仙道怔了怔,不想牧敏銳如此,許久方慢慢道:「自小,我是看著達雅長大的,可轉眼間,她居然已嫁作人妻,我,我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說到此,他臉上竟劃過絲孩子氣的惱意。
  牧忍不住笑道:「原來是心愛的小妹嫁與別人,作哥哥的不甘心了!」
  仙道沉著臉道:「隨你笑去!總而言之,若蒲察那小子敢讓達雅有一分委屈,我非得狠狠教訓他不可。」
  牧微笑道:「有你這個好兄長保駕,那小姑娘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不過,你的煩惱好像不止於此。」
  仙道抬起頭,只見牧定定望住自己,不禁復又垂首,看著地面不語。忽地肩頭一暖,已被牧扶住,只聽他輕緩著語氣道:「若你真不想說,那也無妨。但如是難題,兩個人想總比一個人強些。」
  隔了一會兒,只聽仙道輕輕歎了口氣,回握住他,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還記得……當時達雅說,阿骨打他有些變了的話麼?」
  牧皺眉道:「怎麼了?可是他待你有什麼不妥?」
  仙道凝視著前方,說道:「不是。這裡面的差別,旁人是看不出的。我和他一起長大,彼此都相知甚深。他是族長的小兒子,可身上毫無驕慢之氣,族人大都和他交好。到後來他年齡大了,也漸次軒昂威嚴,但他生性闊達,那時大家總聚在一起圍爐暢話,殊無隔閡。」說到這裡,仙道不禁露出喜悅的神色,但隨即黯了下來,續道:「可現在,你看下面的族人,哪一個不是對他畏懼遠大過親暱?他待我,看上去雖也如舊日一樣,可總是不如以前那麼無話不談,親近無間……便即是小旋也是如此,我也不知是歡喜好,還是難過好……」
  牧撫住身邊的蒼然大樹,說道:「身為王者,若不令下人懼而敬之,只怕離失敗也是不遠。」
  仙道歎道:「我又何嘗不知?他現下這個樣子,也可說就是我親手教成的。但現在我卻不自主地想起以前的他來,有時更隱隱覺得,會失掉這個朋友……」
  牧道:「你太重視他,所以才會如是想。但你也須想想,當年你的初衷是什麼?難道結果就一無所得了麼?這樣一來,心裡多少也會得著些欣慰。」
  仙道點點頭,心中輕鬆了些。卻見牧臉容一變,帶著笑意道:「怎麼樣,好受了麼?」
  他一愣,只聽牧笑續道:「你老愛悶著自己想東西,所以我得引你說出來,人才會好過點。」
  仙道胸口一震,緊緊握住他,輕聲道:「我只不願把擔子加之於你而已……不過說到這個,牧不也是一樣?而且還比我藏得更深。」
  牧微笑道:「你不願把擔子丟給我,我就願把擔子丟給你不成?」
  這時一陣風捲過。牧伸手夾住一片飛葉,口中淡淡地道:「教完顏君王之術、攻敵之道的人是你,那教給你的又是誰呢?是你師父麼?」
  仙道說道:「正是。他當是要以此報女真族收留之情。」
  牧道:「那他何必要轉手於你?」
  仙道皺眉道:「或許我與阿骨打是朋友,我教他要來的好些?」
  牧恩了聲,低頭凝思。過了半晌,只聽「啪」地一下,肩上不輕不重地吃了一記。他抬起頭來,只見仙道用手指著他,微微笑道:「汝之行兮,吾之言兮!才剛還指摘我愛想東西,現今你有什麼話說?」
  牧哈哈一笑,伸手拉起他來,道:「起風了,回去收拾一下便睡罷。明天還要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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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下本不甚冷,但北方畢竟遠較南方為冷,牧仙行不過一日,天上到底下起雪來。雖不至於鵝毛之態,但也飄飄乎乎,不絕如縷。
  離別之際,者顏烈特特送了兩匹上好耐遠的馬給了兩人。這日正騎馬前行,牧猛然勒住了馬頭,抬起手道:「西方,三百步,有好酒。」
  仙道笑道:「這人叫作入魘了……」他忽然收住了聲,十幾步後,正西方果有個屋館。牧微笑地向仙道看去,道:「誰入魘了?」
  仙道悶沉著臉不語,再往前去,屋子的輪廓又漸漸清晰,簷外掛著一面小旗,上書四字:醉倒三杯。
  牧道:「忒地狂妄!」下馬拴樁,推門入內,一陣帶著酒香的暖風頓時充溢鼻端。不大的店面裡只坐著五六個客人,但竟有四個夥計來回奔忙,可見平日裡生意一定興旺得很。酒店的老闆個子矮小敦實,脖上掛一根乾淨的搭巾,手邊並無算盤帳本等物,看上去甚是豪邁。
  牧一跨入裡,眉心一皺。只見每個客人俱手執小盅一個,只彷彿普通杯子的一半大小,且都一點點地抿啜,不似喝酒,倒像服藥。
  牧直直看著那酒,好像恨不能一頭紮到如夢鄉裡去,但只覺仙道臉色陰晴不定,也不敢如何大動,只找那老闆搭訕道:「請問,這酒怎麼賣?」
  老闆笑道:「尋到這裡,定是識貨的人。若是要現喝,買一杯三兩,三杯九兩。再上就不能了。」說著奉上一碟,道:「請嘗。」
  牧飲了一口,輕輕在桌上一擊掌,讚道:「好酒!北面誇口酒味烈辣,卻怎比得過這個的濃而不厲?南邊的醇酒又及不上它的爽絕。」
  老闆頓時喜上眉梢,道:「好眼光!酒如三等婦人,也是三等境界。客人的酒感,亦可算是品酒人中的第一等。」
  牧眼睛一亮,道:「願聞其詳。」
  老闆得了知音,精神大振,一清喉便滔滔然講了下去:「土人俗客只將燒刀子白干當寶,殊不知這是披了頭的潑婦,直把你鬧個頭痛腸裂,口吐污物,左轉右倒後鼾大如雷。至於花彫一類,則是裝羞的風塵女,入口清美,也不甚重,讓你警惕大減,不覺一一灌下。到得後勁湧上,便立馬兩眼挺直,口不擇言,把私心話兒抖摟個遍,最後不免要被老婆大扁擔打將出來。我這兒的酒,可以說是紅顏知己,端然莊然,兩下心中都知分寸規矩,細細而品,三杯必倒。倒得乾淨,倒得暢快,綿長一覺,早上照樣神清氣爽,各不逾分。世上諸多婦人,惟知己難求,蓋因此也!「
  他說得有趣新鮮,牧聽得大有興味。回首瞥了仙道一眼,只見他雖面無表情,但眉目微微上挑,顯然已被吸引。牧暗暗好笑,正欲開口,卻聽「咚」地一聲,一個客人一頭栽在地上。幾個夥計彷彿已是習以為常,當即七手八腳將其抬進裡屋。酒客中有人笑道:「老王頭先前還可撐上兩杯半的,今個兒倒得早。」
  老闆笑道:「你們多少也留個口,日日如此,尊夫人們可要打上門來了。」
  眾人哄笑起來。老闆與客人打趣了幾句,回頭微歎道:「到底事事不得俱美。此酒至好,但也少了暢飲之樂。偏偏沖淡了再喝,便又全然不得其妙了。守著這個小館,以酒會友,我也沒什麼野心。倘使有一天能看到人開懷痛飲這酒,也就全無憾事了……只惜……」
  牧忽道:「窖中可有藏酒否?我買兩壺。」伸手擱上一大錠銀子。
  老闆笑道:「是要帶了去喝麼?」命夥計取來了酒。牧拿過一個小杯,拍開封泥,倒上了酒便一飲而盡。如是這般,竟連著喝了十數杯,心不跳,臉無赤。老闆先是急阻,到後來已是駭得做聲不能。眾客人並夥計個個兩眼發直,「啪」地一聲,有人竟失手將杯子打翻在地上。
  牧將杯子一擱,微笑道:「如此美酒,俗物豈能為報?姑且了你一個心願罷。」
  老闆頓時大喜若狂,狠狠砸了牧一拳道:「好小子,好小子!我賣了幾十年的酒,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
  牧道:「這算什麼?」作勢又要舉杯。忽然背後伸出一隻手來,牢牢把住了他的腕。牧輕咳了一聲,湊到仙道耳邊道:「又不是我存心要喝,只是為了那店主的心意而已。」
  仙道抬眼看著他,輕輕笑道:「這話要換作了別人,興許還唬得住。」不再理他,敲敲桌子笑道:「這兒可有大一些的碗?」
  酒館多用小杯,一時尋起大碗來也當真不易,夥計費了一番周折方才找到,忙遞給了仙道。老闆之眾都是雲裡霧裡,不知他究竟待得怎樣。只見仙道倒了滿滿一碗,穩穩端起,斜斜傾去,直到見低方罷。如斯三次後,仙道笑向老闆道:「貴店名曰『醉倒三杯』,不敢相悖,『三杯』也是夠了。」
  靜了半晌,眾人猛然連天價地叫起好來。老闆呆若木雞,後復歡喜欲狂,扶著仙道的肩,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見仙道拉起牧,笑道:「並非不願久留,知是再耽下去,只怕某君的舊疾又要犯了。我們就此別過,還待來日再聚。」
  正要去時,老闆忽地攔住他道:「且略等一等。我有一物要送給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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