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

by Napoleon

前言


  菖蒲因尚武而具有男性的陽剛之氣,菖蒲花的紫色,如同蘭花花瓣的迷亂,花容的那種雜亂與纖弱,則又妖媚嚴厲,兼秉女性陰柔之美。這種劍葉以其濃綠,在設法與五月的青空凜凜抗衡,然而花苞雖悄然無聲卻仍然妖艷無比……看到在五月端午節開放的這種花朵,我就不由得聯想起潛藏在武士道精神中那充滿肉感的東西。

——三島由紀夫《四季的心》


菖蒲

  第一卷


  一、天皇晏駕


  金光十九年,金光天皇於閒信殿晏駕,朝野為之震驚。法皇(註:天皇出家稱為法皇)悲痛萬分,匆忙從仁和寺行幸到禁宮。卻說這位天皇有四位皇子,可還沒有立太子就猝然去世了,因此誰來繼承帝位,竟成了問題。
  「沒有辦法了,讓健司來吧。」法皇傳話。
  原來先皇的中宮(註:即皇后)是籐原關白家的長女,卻一直沒有所出。倒是中宮宮裡的一個女官少納言君,常常蒙受天皇的招幸,給天皇添了個俊美無比的皇子。於是,中宮就把他認作了自己的兒子,而少納言君卻因為想念兒子,不久竟鬱鬱而死了。她死後,天皇追贈了四位(註:更衣相當於四位)。
  這個皇子幼名叫作健司,因其在九歲就能做歌:「籐花真灼灼。」,因此被人稱為籐真親王。天皇晏駕,他是長子,已經一十又八,恰好合適,因此法皇才要和這位會面吧。
  法皇穿著緇色的法衣,正襟危坐,神態莊嚴,即使是三位公卿見到了這副情景也不免覺得可怖吧。然而籐真親王則不愧是春日大明神所眷愛的人,見了法皇就謹慎的行禮,進退答話都十分恰當。他穿了件深色的喪服,領口間微微露出白色的單衣,雖然剪去了童子的額發卻反而顯得清俊異常,讓人不禁想起了傳說中的源氏大將。見到這樣的光景,法皇不僅感動得掉淚。
  「你父皇在冠者(註:剛剛加冠的人)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現在見你也是一般摸樣,即使可哀,心裡也覺得可慰了。」說完,又落了淚。籐真皇子也陪著哭了。孫祖兩代抱頭痛苦的樣子,在旁人眼裡又是多麼的悲涼。「悲之又悲,莫悲於老後喪子;恨而又恨,莫恨於子先於親。」這正是法皇此刻的心情吧。但看到了這酷似逝去兒子的孫輩,法皇的心也終於有所寄托了。他下定了決心,要讓這位光華奪目的皇孫承繼大位了。


  二、西行阿闍梨


  然而在這佛法衰微的末世,總是有些身墮魔道用心不良的人,要以妖言來禍亂君心。這就是所謂「讒人罔極,交亂四國。」譬如現在法皇跟前就有這麼個阿闍梨,法號西行,平日裡很得法皇的寵信。
  因為他在出家以前,關白家庶出的末子竟然超越資格更老的他,補任了越後守的缺。他一氣之下,就落發了。找了個荒蕪的山嶺,隨便搭了間草庵,他勤奮苦修,吃過不少的苦。有時,房子漏雨,在睡夢裡枕頭漂了起來;山洪爆發,道路堵塞,他被困在草庵,幾天都吃不上飯。有一次,日子實在過得太艱苦,他就闔墓打坐在草蓆上,在心裡默默起誓說:「南無不動明王,若你有知,則佑我西行洗雪恥辱;若你無知,就讓我立即死在此處!」後來,他果然被僧正推薦成為了法皇的護持僧,可見不動明王的庇佑。
  這個西行對法皇說:「籐真殿下雖是中宮的養子,生母卻是沒有名分的供中宮驅使的低賤的女童。儘管以後追贈了更衣,卻也只是害怕亡靈作祟而已,血統並不高貴。何況殿下生得過分艷麗,猶如櫻花,只恐是短命之相。以前的光華源氏,雖然極受寵愛,終無法踐祚。生為男子而妖冶得過分,總讓人覺得是不祥之兆。又者,那位更衣的去世於籐原家也不無關聯,殿下要是今後因此而嫉恨關白,中宮,乃至法皇您,這就難辦了。我觀殿下姿態穩重,心思深藏不露,恐非池中之物。『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到了那樣的時候,法皇的院政恐怕就不能和先皇在時一樣地得心應手了。」
  西行不知深淺,毫無避諱的說了這麼多,最後一句話卻意外地打在了法皇的心坎上。聽罷西行的讒言,法皇想要讓籐真殿下即位的熱切心情,頓時被伊賀川的水沖了個無影無蹤。
  「那麼你認為誰合適呢?」法皇漫不經心地問西行。
  「如果是楓殿下的話,失去了母夫人的他,一定會對您的恩德感佩萬端吧;至於六波羅方面,也一定會因此對您更加盡心竭力的。」
  法皇沒置可否,只沉吟了一下。西行看出了苗頭,就退出來,連忙作書,叫廊下人送到池殿去了。
  原來他是接受了池殿的委託而向法皇建言,讓楓殿下承繼大業的。出家人在落發的一刻就該忘掉恩仇,而他卻向不動明王起誓雪恥。遁入空門,本該四大皆空,他卻插手於濁世。這一定是中了妖魔的鼓惑無疑了!


  三、池殿仙道


  這位池殿的仙道是什麼人呢?他原來是當今太政大臣的嫡長子。
  仙道家的祖先其實只是流放到鬼界島上的名門之後,過著靠吃鮮魚和海草生活。有一日,合該因緣湊巧,龍王掀起了波濤,安倍晴明家的子孫正好坐船經過。眼看著大船沉沒了,安倍家的子孫卻被仙道的祖先搭救。仙道家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卻挑出最好的給了安倍;沒有什麼食物,卻把最美味的魚也給了安倍;仙道家的人還把島上的樹木砍伐了,為安倍做了回去的船。安倍很感謝他們,想報答他們又礙於朝廷的禁令,苦惱得不得了。就在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安倍作了夢:他們的祖先晴明帶著高高的烏帽子,對他說:「他家的余殃已經受盡,連天照大神(註:日本皇族的守護神)也想賜給他們好運。此間有個懷孕的婦人,你可詐稱是自己的夫人帶會本洲,好好照料自然生個男嬰,給他取姓仙道,意為『求仙之道』。好好撫育,將來我家的富貴還要仰仗他呢。」安倍醒來,就照夢裡的話做了。
  這位安倍的養子仙道,三歲的時候就會起馬,到了五歲就能拉武士用的硬弓,七歲的時候學會了和歌和吹橫笛,到了八歲就加冠,儼然是個成人了。這樣的人安倍不敢怠慢,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介紹給了關白家。二十幾歲就獨立戡平了多次叛亂,後來因為戰功卓著,三十歲出頭就成為了殿上人(註:六位以上可以上殿)。
  現在的太政大臣是殿上人仙道的三世孫,和祖先一樣驍勇善戰。因其又擅長和歌,家中常有一幅掛軸,上用草書寫著:「若問心靈為何物,恰如墨畫松濤聲。」因此世人又稱他為松濤大臣。
  松濤大臣的嫡子池殿公,是身無皇女的,身份無比高貴的正夫人所生。正夫人懷胎到了十一個月的頭上,仍然不見動靜,東京的各個寺院的祈禱也都沒有效果。又過了七天,夫人終於開始陣痛,卻一時產不下來。大僧正因此親自來了六波羅,用蒼老的聲音念起了《法華經》。到了那天夜裡,金星的旁邊突然有一顆極亮的星星出現,它那奪目的光芒竟然壓過了太白金星。陰陽寮的主官說這是有賢人臨世的預兆,而也有神祇官傳言這是被天狗所犯,乃是叛亂之兆。總之,在這顆星宿的光芒黯然之時,池殿小公子落地的哭聲響徹了六波羅。據說當小公子出生時,全身都閃著像那星宿一樣的金光。松濤大臣就給他取名為「彰」,意味「光輝普照」。


  四、尚侍


  池殿彰大將今年才一十七歲,卻收養了比他僅僅年輕一歲的楓皇子,成為了楓殿下的保護人,可以依據的慣例是沒有的。楓殿下是先皇的次子,他的母親是松濤大臣同一位供職於法皇中宮建福門院那裡的女官所生的女兒,後來入宮作了先皇的尚侍。
  這位尚侍和母親一樣,是位罕有的美人,哪怕是唐時善作霓裳羽衣舞的貴妃的美麗也不過能與她比肩。因此先皇便非常愛憐他,夜夜招幸,可謂是「君王從此不早朝」。但是這位尚侍的身份卻是低賤的,那時還有同是松濤大臣的女兒,卻是正夫人所生的徽宏院女御也在宮中。對於這位異母姐姐,尚侍是應該敬重謙讓些的;先皇的寵幸也要分給他人些。但是這尚侍卻被一時的榮華蒙蔽了眼睛,獨佔了先皇的寵幸,依仗自己的美貌盡力蠱惑君心。因此原來還是憐憫她,對她親切的女官們,也都站在了女御一邊了。
  如果說籐真殿下類似與源氏大將,那麼這位尚侍掃於就如同那位桐壺更衣一樣了。可見,盛世與末世,儘管佛法與王法都已衰微,人的境遇也仍有相同之處的。
  尚侍所居住的萩花殿,女御派人在那裡放了許多污穢的東西。侍女們進出,衣裾悉被弄污,大家都苦不堪言。尚侍就對侍女們說:「衣裾上的污垢,洗乾淨了就行;拿泥丸擲人,自己的手先髒;可記在十位閻王(註:日本人認為人死在七七四十九天裡要接受十位閻王審判罪行)心裡的害人的污垢,就是引來富士川的瀑布也沖洗不掉!」侍女們聽了,就不再覺得進出辛苦了。當有人把這話說給女御聽的時候,她的臉被氣得像紙門般慘白,可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尚侍儘管才思敏捷,但這樣對待同胞的姐姐,未免太過分了。
  宮中的姐妹花竟這樣地胡鬧,外界也自然有所耳聞。於是,都感慨道:「我國不久也會修出一條傳遞荔枝的大道來吧。」這樣的議論,對於先皇也太不恭敬了。松濤大臣知道了,就一面上書向天皇請罪,一面寫信告戒尚侍。他舉出了中國東漢時曹氏兄弟的故事,有講了首陽山的君子的故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服尚侍要對姐姐謙讓些。可是這尚侍卻舞文弄墨,裝腔作勢地給父親回復道:「
     青豆與豆萁,同根不同命。
     妾為刀斧斷,彼被玉盤盛。
  父親為什麼只怪罪我一個人呢?」
松濤大臣看了,也氣憤得說不出話來。尚侍用這種狂傲的話頂撞父親,一定是心中生了鬼吧。從這件事看來,尚侍的罪孽也太深重了。因為後宮的事而震動了朝野,這本身就是不吉的。先皇就是再愛憐偏袒她,也不得不有所顧及,並不時常招幸了。
  轉一年到了春天,尚侍竟然懷有身孕了。直到著帶(日本習俗,懷孕到五個月時,戌日開始著帶,一布帛纏腹,稱為巖田帶)以後才向先皇乞假回六波羅的娘家待產。其堅強的性格,令人欽佩。
  那時大臣雖然還在生尚侍的氣,但到底惦記著她腹中的孩子。尚侍回到六波羅的處所、用度、使喚的侍女、雜役,都儼然是仿照女御的規格。因為尚侍喜愛紅葉,大臣就命人在內院造了座小山,種些黃櫨、楓樹等有美麗紅葉的樹,取名為紅葉山。好容易等到秋天,就慇勤地把尚侍接了來。
  尚侍想起了以前在六波羅的遭遇,和這次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不禁感慨於事態炎涼,而潸然落淚。尚侍覺得自己以前雖然蒙受恥辱,自己腹中卻意外得到了一位寶貴的孩子。「一定要是位皇子。」她心中這樣想:「只要他將來長大不做個無品的親王,我洗雪恥辱的一天就總會來的。」於是,他在紅葉跟前默默許下了無人知曉的心願。


  五、尚侍安產


  雖然預計的產期未到,但這位皇子卻未足月就出世了。關於這次分娩有許多不尋常的事情。首先是六波羅的松殿,有一棵古松,尚侍分娩前三天,它竟然枯死了。其次是祈禱安產用的檀弓,人們竟發覺它的弓弦被老鼠咬斷了。這些在當時人們也未覺得怎樣,日後想起來,倒覺得是什麼先兆了。俗話說:「佛不享非禮。」尚侍一定是許下了什麼非分的願望,才招致了天譴吧。
  二皇子生了下來,就以紅葉命名為「楓」。過了一個月,母子就都回到宮中去了。這位楓殿下也很清秀,但卻與大殿下一目瞭然的艷麗不同。相反,二殿下的美如同嵯峨野的月光一樣優雅飄逸,需要咀嚼回味才能體會的到。如果是粗鄙的人定然會覺得大殿下的美麗遠遠勝過二殿下;只有心志深遠的人才能覺察平淡中的美麗,比起淺顯的艷麗,更富有滋味。總之,如果將大殿下比作牡丹,那麼二殿下就可謂是傲雪的白梅花了。
  尚侍因為得了這麼個白璧無暇的皇子,自然進位為更衣,人稱萩花更衣。天皇因為愛憐著皇子,常常到更衣那裡去,就冷落的女御和中宮。於是就有像高力士那樣的人,奉了女御的命令四處網羅美女。黃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在深山的單扇門(註:一般的人家的門都是雙扇的,單扇的門說明家境貧窮)的人家裡找到了位如同夜光珠般光彩奪目的正在妙齡的可人,叫做撫子。女御就把她接到自己的宮裡,傳授她禮儀、音律,漢字等等,這人竟十分聰明,不肖一年就學會了。女御就把她作為自己的女官獻給了天皇。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萩花更衣那時已經過了盛年,容貌已不似當年奪目了,自然競爭不過撫子。不久撫子就代替更衣獲得了專寵,並且也很快有孕,也生了位皇子,取名「神」,也就進位成了更衣。
  萩花更衣因為倍受冷落,就連原先勤奮打掃居所的侍女們,因為天皇不來,也都懈怠了。屋子四角都是灰塵,有時拍手數十聲也無人來答應。更衣一開始還吟誦一些「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之句以排解愁悶。到了後來就只盛夏不斷地落淚了。以前她是何等地心高氣盛,志氣好像富士山上的雲。那是因為她還有依持的美貌與皇子,現在這些東西都像清晨的露水一樣被初陽蒸散了,她的心灰意冷也可以理解了。

六、養家六歲


  到了楓殿下長到了五歲的時候,更衣突然被什麼鬼障迷住了,有時精神昏迷,有時有清醒過來。被鬼障迷住的時候,就性格大變,連平時用習慣的侍女也不讓近身;而清醒過來時,又往往後悔,本人十分痛苦。外界也都紛紛傳說,這位更衣是化為了狐狸精了。
  楓殿下繼續呆在這樣的母夫人身邊,顯然是不相宜的。但先皇到底愛憐他,不肯把他交給中宮或是其他的女御。於是先皇覺得,還是把楓殿下送去六波羅,交給一個適當的養家(註:對收養皇子的人的尊稱),等到長大成人再冊封親王吧。
  再說六波羅方面獲悉了先皇的心意,松濤大臣就想收留楓殿下,但恐怕輩分不合,又礙於女御的余怨,不肯輕易表態。其他的人,也有心收留殿下,但因為身份不合適,顯得對先皇和殿下都太簡慢了。正在一籌莫展的關頭,那時年僅六歲的小池殿,卻掙脫了乳母的阻攔,跑到空柱旁邊,用雖然還是清脆幼稚的童音,卻是如同長者一樣嚴肅的口吻,對松濤大臣說道:「宮中的楓殿下和兒子,父母雙方有雙重的血緣;更衣姐姐有恙,我自然義不容辭。父親為何竟把我忘了?」那時,殿上的眾人都嚇了一跳,安靜得連風把樹葉吹下來的聲音也聽得到。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反應過來,立即歎息道:「怕不是護法童子降世了吧。」
  大臣雖然嘴上說:「大人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可心裡卻覺得池殿說得有理:輩分和血緣既然都恰當,外面自然說不出什麼;女御即使還懷有怨憤,這樣也該消解了。不過倒是可憐了無辜的楓殿下,但是「人命在天」,天照大神定然不會離棄他的。因為這件事情,大臣更加喜愛池殿了。
  事情既然這樣定了下來,六波羅就派人送池殿去往琵琶湖畔的別邸去了,準備日後把楓殿下也迎接到這裡來。琵琶湖的別邸,人們叫作池殿,因此也就這樣稱呼仙道彰了。
  這麼小的孩子要離家別居,又成為了皇子的養家,不僅在日本,就是在中國也難有先例。身份尊貴的六波羅夫人自然捨不得獨子,池殿臨行的時候還抓住他的衣袂哭泣。眼淚和脂粉混在一起,一縷一縷的,眼睛也都腫了,很不成樣子。夫人的侍女們實在看不過去,就紛紛勸解道:「又不是一去不返了,住幾天就和楓殿下一起迎接回來。」但夫人仍是不聽,一味不讓兒子離開,就像是有妖魔迷惑了心竅一樣。可見,無論多高貴的女人,五障(註:阻止女人成佛的五種障礙)都不是妄語,為母的人的愛子之心,是什麼都難比的。
  眼看就快要過了時辰了,到了晚上,中神當道,琵琶湖的方向就是不利的了。大家都很著急。這時,池殿公子卻好像突然有了大人的模樣,鄭重其勢地對母夫人說:「兒不是犯了流罪而遠離故土的人,相反是蒙受皇恩作為楓殿下的養家。母親這樣掉淚實在太不吉祥了,還是暫且放兒子離開,不久便當返回看望。」說也奇怪,眾人無論怎樣規勸都無用,只肖公子一開口,夫人立即止住了哭聲。「我被愛子的魔障迷惑,把喜事當作哀訊,絲毫不顧及你的前程。當母親的不明事理,反被兒子笑話了,真是可羞。」說完就用擦乾了淚痕跡,親自為公子準備衣物種種,又派了自己身邊較年長的侍女,跟隨公子去池殿了。
  有人聽聞了這件事情,渲染了一番告訴大臣,並跟著說:「公子少時就能有這樣的氣概,長時必可期待了!」大臣卻說:「定然是他身旁的人教他說的。」心裡卻無限欣喜。


  七、臨別


  少不更事的皇子要離開久居的宮殿,去到荒蕪的琵琶湖,也覺得痛苦。更何況是那些追隨楓殿下的乳母和女侍呢?她們都哭得淚水濕透了衣袖,原來罩在白色單衣後的深紫的七重衣的顏色露出來,好像喪服的顏色。可皇子的母夫人,卻事實昏昏,完全不省人事。侍女們看了,哭得更加厲害。「派人去請高僧們來做些法事吧。」一位剛來這裡不久的女童,孩子氣的說。年紀較長的人,聽了這樣不知痛癢的話,更覺得痛不欲生。
  更衣有位自小熟識的人,叫做小宰相君,與更衣感情最深,所以自願留下來照顧更衣。她望著人們收拾衣服什物,想起以前繁華的日子,就帶著鼻音吟道:「    啼多月昏昏,夜闌意沉沉。
     宿鳥棲暖窠,風摧散煙雲。」
此間也有斯文的人含淚和:「
     雖得雨露奈不久,好似櫻花各飄零。
  這分別,什麼時候再相會呢?」
有人覺得皇子更加可憐,一時有沒有詞了,就念起了《源氏》裡的和歌:
  「可憐荒渚上,小草太淒涼。」
這些都是感戴傷別的作品,現在想起來,都太不知避諱了。
  車已經備好了,人們把小殿下扶上了車,再次惜別。
更衣方面的人說到:「 此行風急浪焰高,仔細明珠善收藏。
          要小心呀。」
殿下方面的人回答:「寧為護主死,何懼風浪狂。
          你們也太小看我們了。」
說罷都擦乾淨了眼淚,相互道別,就上路了。
  楓殿下到池殿幾天後,更衣的意識忽然漸漸清醒了。這大概是愛子的心,讓她脫離了鬼魅了。她問小宰相君:「楓殿下到哪裡去了呀?」小宰相回答:「去天皇那裡了。」說罷,轉過身,眼淚撲簌簌地落。
  「別去太久了,到了傍晚就接他回來吧!」過了好一會兒,更衣又說。


  八、投水


  那個月的十五,月亮又圓又亮,竟讓人覺得有些異常,更衣突然說要去琵琶湖。侍女們以為是誰告訴更衣楓殿下的去向了,更衣愛子心切,想去探望,這是應當的。哪怕只能對著池殿遙遙相望,她們也想成全更衣的願望。於是就商量趁著夜色悄悄地去,不等到天明就趕回來。預備好了牛車,大家都穿上了被衣(註:日本女子的外出服裝)一塊兒向琵琶湖的方向去了。不管怎麼說,這麼做也太不穩重了。
  正值盛夏,熱浪陣陣。但湖水四周,青樹翠蔓,蒙絡搖墜,參差披拂,使人頓覺涼意潤於心胸。更兼月光,如同碎銀,湖波之上,粼粼泛泛。是時,萬籟無聲,唯清風細細私語,蟬鳴陣陣傳來。侍女們,無論年紀長少,身份高低,皆覺得心境沉穩,肺腑清新。
  更衣叫人停車,在湖中的水榭上和侍女們小憩,暢淡以往每逢十五與先皇賞月的事。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神遊於繁華鄉里。就在這時,更衣突然輕歎了一聲:「既如此,就讓名月見證我的決心吧!」眾人都還未明瞭話裡的意思,就只聽「撲通」一聲。更衣人影就不見了,過了好久才有人連忙大喊:「不好了!更衣投水了!」
  侍女們又是焦急,又是掉淚,卻眼睜睜地全然沒有辦法。幸虧小宰相君機靈,親自卻向池殿報信。那裡急忙派出人打撈,但仍然為時已晚。更衣被打撈上來的時候,面目浮腫,副色鐵青,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小宰相君哭泣著也要跟隨著投水,奈何人們竭力阻止,才好不容易作罷了。
  噩耗傳至先皇處,先皇說:「哎呀,那個人一定臨死也怨恨著我吧。」於是追贈了三位(註:女御相當於三位),又叫京都的所有寺院作了七七的法師,修遍了密宗秘法,以安撫亡靈。民間聽說了此事,粗鄙的人反倒覺得更衣是以投水而重獲了先皇的寵幸,都稱她為明月女御,或者池水女御。聽說另有些地方還讓她作了投水女子的守護神。想來她的一番苦心,竟全然無人理解,真是可哀呀!


  八、風雪阻道


  光陰荏苒,歲月飛鏑,一眨眼的功夫,一十三個春秋過去。金光年歲末,先帝的大殮之禮完畢,下葬於香降寺的東北,蓮台野的深處,叫做船岡山的地方。
  那夜裡,是由籐真親王護送靈柩的。從船岡山回來的路上,突然漫天飄起了大雪來,親王叫人增加了牛車前後的火把,信口唱起了催馬樂:
  「嶇嶇山路間,驟雪何紛紛。恐是慈父意,留我步躑躅。」唱完了,覺得意義很深,就想要再唱一遍。想必是親王覺得:王位一定在我吧。
  親王手下有位武士,以前在親王的莊園當過健兒童,現在是左兵衛尉,名叫花形的人。此人對親王忠心耿耿,且沉穩老練,竟有大將軍的氣度。他對親王進言:「您這麼講,怕對諸位皇子太無禮了吧。」這話雖是勸解,口吻卻很硬,但親王卻並沒有在意,微笑地點了點頭,就沒把第二遍唱完。親王想:這個人多穩重啊!平素裡果然沒把他看錯。可花形見到主任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語,心裡想:我為什麼要說這樣掃興的話?親王這樣的人,即使生了我的氣卻不會發作,真是位和藹的人。我說了那麼越份的話,真是不該呀!於是也沉默了。只聽見車輪「吱呀,吱呀」地響,以及雪花打在牛車的窗上細碎的聲音。
  「路很難走吧?」
  「是呀,主人,雪都沒了半個車輪了。」
  籐真望了望前面搖曳的火光,「去池殿,到大將那兒借宿吧。」親王傳令。
  親王一行快到池殿的時候,來了隊人馬,均是十七、八的少年武士,專挑選的是面目清秀的人,一律穿著素白的直綴,閃亮亮的銀甲護胸,佩帶無文寶劍。
「是什麼人!這是四八條的殿下,還不下馬!」花形遠遠地斷喝,生怕有什麼閃失。只見那隊人馬一近,立即全員下馬施禮,他才稍稍放心。只聽為首的少年說:「我們的主人池殿大將因為看到大雪,早已經讓我們在這裡等候親王多時了!」花形聽完,就回去報告親王。籐真親王坐在牛車裡早已聽到了,次刻他那艷麗的容顏上,正帶著似乎能散發出珠璣光華般的笑意。


  九、溫泉殿


  籐真親王與彰大將,雖然一個是受籐原氏的春日大明神所蔭庇的人,一個是六波羅方面的嫡孫長子,但兩人的交情卻匪淺,這也是前世宿緣很深的表明吧。
  所謂池殿,此時殿中就真的有池水了。前一年,大將親自監督,讓人把山上的溫泉引了來,灌在北邊的偏殿的池裡,此殿以後就被人稱為溫泉殿了。彰大將本娶了關白家的四女公子,即中宮的幼妹葵姬,作為無比珍貴的正夫人。而他的岳父,關白大人也真心地愛護這為儀表堂堂的女婿,為他新鍵了華麗的住所,添置了很多精巧的珍玩,可謂是百善俱至。彰大將在京都,也有三兩出舒適洽意的別居。但是大將他卻仍是經常留戀於池殿,人們認為他是愛好這裡的溫泉的緣故,因此又稱他為溫泉大將,甚至有些嫉妒他的好運的人叫他「泉癡」。
  是夜,籐真親王和彰大將,只穿了素淨的單衣,就泡在這溫泉殿裡,一邊浸泡溫泉,一邊品嚐灘生的美酒。親王的肌膚本來白皙,在酒和熱氣之下,肌膚下泛起微紅,就像透過霧氣看朝霞,煞是令人目眩。料想那通衣姬(註:膚色美,透衣能見,故名)也不過如此吧。大將看得心焦,用手竟揭開了親王的腰帶,那粉紅如櫻花般的嬌細的少年的胸膛立即露了出來。親王先是一驚,又聽大將說道:「深山隱樹影,惟見櫻花俏。
  若是知情種,花下度春宵。
  許久不來看我,要不是今夜大雪,怎麼能夠見面?你既然這樣冷漠地對我,今天定然不放你走了!」這是孩子般賭氣的話。親王立即羞紅了臉,勉強斥責:「 風雪遠行夜,借簷宿一場。豈知是狼穴,泉癡太猖狂!
  我本是鄭重地向你借宿,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了。」
大將見他神辭俱厲,心裡納悶,便把還留有滑膩餘溫的手指收了回來,落寞地說:「可真無情啊。」
親王聽了,歎了口氣:「多情娶妻室,無情孤煢煢?」大將一抬頭,只見他已經泫然欲泣了。大將不顧親王的反抗,硬是把他緊緊地摟在了懷裡,披肝瀝膽地說:「女人怎麼能和你相比?我不顧被人稱為『泉癡』,夜夜待在這裡,就是為你專侯啊。」親王聽了,什麼都沒說,只順從地把臉靠在了大將的肩上,大將順勢將他一同帶出了溫泉。原來隔壁的內室裡,寢具早已準備好了。
  天皇剛剛晏駕,無情的草木也該面帶愁容,而身為人子、人臣的他兩人竟如此地胡鬧,也太不像話了!

十、粒粒珍珠


  翌日,籐真殿下乘車回西八條邸,而彰大將也欲隨車同行,好去覲見法皇。但一個楓殿身邊叫廊下君的人,對大將附耳低語了一會兒,大將就推說禮服被侍女不知放在哪裡了,讓親王一個人先去了。親王此刻依然昏昏欲眠,就匆忙與花形走了。他雖然精神不大好,但眉目之間卻輕鬆嫵媚了很多,這些都引起了花形無奈的歎氣。
  「到底是為了什麼生氣?」大將問廊下君,」你們告訴殿下,親王來了?」
  「楓殿下問我們,為什麼一天都沒有見到大將。我們只要說是親王來避雪,留宿在這裡,您去照料一下,晚些再來問候。」
  大將聽罷,皺起了修長的眉毛,穿上件素色的常禮服,裝作剛從殿上下來的樣子,向楓殿居住的東殿去了。雖然這位殿下和那一位是同胞兄弟,不應該有什麼隔閡,但感情卻是不睦的。世人也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只道是前世沒有宿緣。於是,平素在這兩位間周旋,全仗大將的機智,才得以平安無事至今。意外今次卻惹惱殿下,他一定是以為大將為了親王而冷落了自己,因此才生氣吧。
  大將進了西殿,只見殿下就在紙門後面斜躺著。身上穿著厚厚地裌衣和單衣,足有四五層。原來這人有怕冷的怪癖,終年離不開溫泉,因此才不遷出池殿別居。殿下生得並不短,骨節卻十分纖細,他微微蜷縮著身體躺著,彷彿是小孩子一般,說不出的優雅可愛。
  大將故意大聲拍手,叫人把炭火拔旺。但殿下明明知道有人,卻仍一動不動地假寐。大將沒有辦法,就坐在他身邊,低下聲說:「您是要承繼十善基業(註:指皇位)的人,為什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喜歡生氣。昨天六波羅的母親突然要我過去——女人年老了總是這樣,早上才回來,因此怠慢了您。」他說得很懇切,殿下卻仍然默默不語。大將毫無辦法,憂鬱地退了出來,他對廊下的人說:「殿下在晝眠,小心不要受風寒了;我到院裡去,晚會兒再來問候。」說完,就出了門。
  其實,大將剛一離開,殿下就坐起了身子。他用深色喪服的袖子掩著臉,簌簌的眼淚從縫隙裡粒粒珍珠似的落下來。侍從們不小心窺到了,都覺得奇怪,私下裡議論:在大殮上也不見一絲哭聲,現在卻這樣傷心,真怪異呀!原來他們以為殿下是為了先皇猝然駕崩,而眼淚至今未干呢。


  十一、踐祚


  大將走後不久,就來了冊封親王的院宣(註:院宣即法皇的命令)。因為大皇子被先皇冊封守貞親王,因此楓殿下被冊封守義親王,三殿下為守德親王,仍在襁褓的四殿下為守誠親王。除了四殿下仍在幼齡因此無品,楓殿下和神殿下都是三位,和籐真殿下比肩而立了。
  臨近黃昏,大將歸來,連忙叫人準備將車馬儀仗裝飾一新,處處皆儼然是至上的規格了。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了,他又去楓殿那裡,卻意外地被擋了駕。
  「殿下說不舒服,不想見人。」
  「連我也不見?」他不死心的問。
  「就是指大將您說的。」廊下君答道。
  「是得了什麼病了,哪裡不舒服?」
  廊下君把主人拉在一邊,低下聲音說:「別的倒也沒什麼,只是斷斷續續地哭了一天,現在眼睛還腫著呢。」
  殿下是位倔強的人,哪怕生母被誣為狐精,又被先皇見棄,卻也能泰然處之,未見一點哭聲。現在竟然痛哭了一天,可見心裡是有什麼要緊的鬱結,無法抒發所致。大將思量到這裡,就再不顧廊下君的阻攔,硬行創進了楓皇子的所在。原來他正坐在桌案旁,單是直愣愣地望著門口,望到了大將,卻立即把頭低了下來,歎了口氣。「本來是大將的家,我該清楚是無法阻擋你的。」這句話說得異常冰冷,簡直和平時盼若兩人,連在一旁的廊下君也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大將心裡不是滋味,卻沒有怪罪他,只一味柔和體貼地說:「我本來是不該硬是闖進來的,但聽說你病了,就急於知道到底是哪不好了,請你見諒。」殿下回答:「我要是死了,您的心機豈不是妄費了?今天辛苦了。」這諷刺的口吻,竟與早逝的母親一模一樣,大將頓時變了臉色。「怎麼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您太不慎重了,到底是哪裡不好呢?」楓殿下沒有回答,加廊下君從唐式的櫃子裡拿出了一個窄長的錦匣,叫她交給大將。「這就是病源了。」大將把錦匣打開,裡面盛著枝枯萎地櫻枝。「把它交給你,今後就是我化作碎粉也與你無干了!」大將聽了,隨即頓悟過來,急得滿面通紅,大聲地辯白道:「我不記得幾時獲罪於殿下,為何對我這樣呢?」一句話說出,竟哽咽地再說不出別的話來。但楓殿下仍然無動於衷,一動不動地,完全像是廟裡的菩薩任他怎樣呼喚都不出一語。
  大將十分的狼狽,也不見殿下回心轉意,折騰了半天,不再有結果,終於退了出去。殿下長歎一聲,躺在地上,好像耗盡了生命,假如忽視到那起伏的胸口,簡直就好像是死了一般。廊下君看在心裡難過,卻全然沒有辦法。
  轉日殿下就被迎進了宮,又過了一日登基,在寢宮接受了三件神器。改年號為「同光」,稱為同光帝,又因其名,世稱紅葉天皇。


  十二、枯櫻


  那段枯櫻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那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了。
  平治年間(註:1059年平治元年)有位櫻町的中納言,因為他儒雅風流,酷愛吉野山的櫻花,在領地栽了很多櫻樹,並在櫻花中造屋居住。因此,每年來看花的人便把這裡叫做櫻町。
  大將在那時還是中將,受到了現在的櫻町主人的邀請,去櫻花從中的神仙居所似的屋子裡作客。「不帶上楓殿下的話,他要責怪我的呀。」中將說。於是就帶上了殿下同行。
  楓殿下雖然看似對萬事都莫不關心,但也畢竟是皇室苗裔,流淌著高貴無比的愛好風流的血統。況且只要是中將提議的,殿下鮮少不欣然同意。這也是因為這位養家善於體察殿下的心的關係吧。
  「要是有別人在,我就不去了。」殿下仍不放心。
  「人家只邀請了我們,別人都一律謝絕了,怎好不去?」至於為什麼櫻町主人只邀請了中將,甚至因此連關白家的要求都回絕了,中將卻支字未提。滿口都是成人的口吻了。
  暮春之初,萬物爭榮。即使平凡人家出遊,見識淺陋的風景,詠誦鄉僻的民聲,也是可喜的。更何況是這兩位謫仙公子,翩然臨於清澈激湍,落英繽紛之帝鄉,怎不讓人覺得美麗眩目,感佩落淚呢?
  中將不願太過招搖,只一輛車載著殿下和自己,又帶了數名從人,由琵琶湖向吉野山微行。花已開到至盛了,單瓣櫻甚至開始落雪一樣的凋落。殿下和中將偶還存有幾份童稚之心,不顧泥土玷污了衣裾,也要親自在花下漫步。
  殿下那時還未及冠,可愛的髮絲披在肩上,秀麗的面貌與嬌柔的花顏相互映襯,煞是愛人。他稚氣地問左右:「為什麼櫻花要有單瓣和重瓣之別?單瓣的櫻花為什麼比重瓣的凋謝得早?」侍從們都一時答不上來。惟獨彰公子機智,信手折了截單瓣櫻的櫻枝,詠道:「有情當憔悴,豐滿是無情!」左右莫不歎服,連平時不苟言笑的殿下也開懷地笑了。「如此說來,就把有請的櫻花給我吧。」他拿下了中將手裡的櫻枝,放在華麗的常禮服的袖子裡了。
  後來大將所得的錦匣裡的枯櫻,即是那時的這一段。紅葉天皇的用意,也只有大將瞭解的透徹,因此他才哽咽失聲吧。原來如此相親的兩人,竟從此恩斷義絕,無論誰看來,都是可悲的。

       第一卷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rosielli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